老彭鎮,茶韻悠悠

老彭鎮,茶韻悠悠

民大的劉教授來電話說,有個孩子出外讀書早,這次回來,想四處轉轉,問我空不空?我當然有空。見了面,才知道是在斯坦福攻讀東方文化博士的彥同學。

我們一起去坐彭鎮的老茶館。

茶館坐落在楊柳河畔。茶博士老李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是個本地通,話癆。他告訴我們,楊柳河舊時從金馬河起水,流經溫江,雙流,新津,繞了一大圈,又流入了金馬河。有了這一繞,才繞出了這座古老的水碼頭——彭家場(彭鎮老名,因清彭端淑彭家而得名)。

他說,舊時楊柳河還可以通船,民國早年達到高峰。這裡,地處成都平原中心,本是魚米之鄉,附近出產的糧,油,麻,豬等,都在這裡集中,裝船,順河而下。彭家場一時船隻往來不絕,四方商賈雲集。夜來船家掛起的燈火,映著波光,星光,月光,“漂亮得很”,他加重了語氣。

川西壩子的人,離不了茶。人多,茶鋪就多。我們觀音閣老茶鋪就是當年許多茶鋪中的一個,只有它保留了下來,“已百多年了!”他說完最後一句,人已去了新來的客人面前。

我們自個喝茶,打量屋子。

房子是老式的穿柱結構。竹編的牆,泥糊的壁,石灰刷白的面子,好多地方都脫落了,露出歲月的骨頭。木條的瓦格子,草燒的小青瓦。屋頂跳高一臺假閣樓,東西方向通透,靠東立了一扇挑窗,做成一個五角星,陽光剛好照下來,像探照燈,照亮了老虎灶,和壺嘴騰起的熱氣。

木門、木柱和木板的牆裙擋住了街上金屬的喧囂,茶館裡流淌著舊日子的靜謐。

牆上貼滿了遙遠的記憶。梳大背頭的偉人,殘存的標語,紅日,光芒,都在陽光中漸漸褪色。

地上的千足泥凹凸不平,越壘越高。南來北往的人,來喝一口茶,留下一點塵土,黑的土,黃的土,壘在一起;也留下幾段或素或葷的故事。故事有足,從前門走到後門,又從後門折回來,圍著灶臺轉圈。窗口打下的陽光,讓凹凸的千足泥立了起來,歲月凸顯出他明亮的部分,而更多的滄桑和碎屑隱進了幽暗的影子裡。

竹椅子,小木桌,蓋碗茶,都被那一束陽光照亮。

老彭鎮,茶韻悠悠

喝茶的人,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除了我們這桌觀光的閒客,還有幾個大老遠慕名而來的影者。他們操著,廣東話,閩南話,上海話,在不到百平米的茶鋪裡穿來穿去,端著他們的長槍短炮,咔嚓咔嚓。

更多的,是街坊的居民,多是老者,他們才是真正的茶客。他們喝著我們一樣的茶,交著只有十分之一的茶錢。一塊錢確實少,當年甚至只有一分兩分,維繫的卻是十倍,千倍,萬倍的親親。他們和茶館一起走過,一起慢慢變老。

他們長躺在竹椅上,伸直了雙腳,靜靜的仰望著屋頂的那扇挑窗,像看幻燈片。閒散的塵灰在光影中漫步,看到它們,你一下子對“塵世”多了一分理解。一隻蜻蜓不知從哪裡飛進來,把光柱當跑道,把自己停成一枚小小的十字。

靠在木柱頭後的老人銜著一支竹煙桿,吧嗒吧嗒地抽。深深地吸一口,老式的葉子菸變亮了,一張慈祥的臉亮了出來,又慢慢隱入深處。

一道煙圈,被徐徐吐出。在陽光裡,打著漩,變得更白,更亮。升上去,再升上去,慢慢散開,慢慢變淡,最後消失在星形的窗子後面。那裡,有一片更大的天空。

靠西南的角落裡,有四個人圍坐在一起,說著本地的方言,打一種本地的紙牌。牌叫長牌,比撲克窄,比撲克長。牌面印了橢圓的點,如小拇指大小,或紅或黑。

長牌有自己的一套打法。很悠閒,四人參與,實際上只有三人在玩。總輪有一人閒著,閒莊的人可以趁機活動活動筋骨,輕鬆一下。這一點不像麻將和鬥地主,沒得閒,上個廁所都要開小跑。

我也會打。總覺得,長牌最適合川西壩子閒適的生活。

見或,也有陶耳朵的師傅進來,搖晃著手中的傢什,發出細碎的叮叮的聲音,招引顧客,像靜寂的竹林裡幾聲清涼的蟲鳴。可以想象,仰躺在竹椅上,腳搭在另一把椅子背上,翹得高高的。陶耳朵的師傅,就著挑窗漏下的陽光,一手牽著你的耳朵,竹製的耳刮子,耳夾子,帶著絨毛的耳掃子,變著戲法,在耳朵裡進進出出。你呢,或閉眼,或皺眉,或張口,時而屏住呼吸,時而噓出一口長氣。陶到最深處,你彷彿覺得兩隻耳朵瞬間通了,一根細線透空而過,輕輕摩挲著你的神經末梢。享受吧!

叮叮噹噹的聲音從門前走過,那是賣麻糖的。我想起了童年的鄉村,竹林邊,一個頭裹著帕子的大爺,挑著麻糖,小鐵錘敲著手中的鑿子。叮叮噹噹的聲音,聽來像賣麻糖的號子。我們一群半大小子,就會跟在後面,唱一首童謠:

叮叮噹,賣麻糖,

敲得老子心心慌。

麻糖甜,豁我的錢,

麻糖酸,豁我的褲兒穿。

流著口水,反覆的唱,直到叮叮噹噹的聲音消失在遠處的菜花和麥苗裡。

我的外婆屋就在彭家場的麻市拐,算半個彭家場人,這也是劉教授喊我的原因。小時候過年,常跟著舅舅去橋頭的茶鋪玩。過年的茶鋪,很是熱鬧。敲竹琴,唱清音,蓮花鬧,金錢板,講聖喻,輪番上陣。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還是說淮書(評書),從三國說到封神,從諸葛亮說到姜子牙。

最熱鬧的是耍牛兒燈。遠遠的鑼聲敲了過來,一位精幹的趕牛人,頭帶斗笠,身披蓑衣,手舞牛鞭,敲著手中的銅鑼,引著一頭水牛走來。

牛由兩人扮成,青布的腰身,牛頭用撮箕畫成,銅鈴般的大眼睛,黑色的牛角挑向天空。

牛打著滾,躥了過來。

茶館老闆早有準備,門前豎起一根大竹竿,高過屋簷,紅包掛在頂上。街上圍了一圈人,看牛怎樣“破陣”?

通常,“趕牛匠”會拿出本事,像猴子一樣,嗖嗖嗖的爬上竹竿,取下紅包,揣入懷中,順便在竹竿上亮幾個惹眼招式。牛,則會茶鋪門前打滾跳舞,引來人群的陣陣喝彩。若是店主太“摳門兒”,立的竿太細太高,牛就會發怒,就會甩著牛角把竿子打翻。這樣,就不好玩了。“牛橫起來是不講理的,”舅舅解釋說。

記憶裡第一本川戲,是在茶鋪前頭的老戲院裡看的。那時太小,看不懂,離戲臺又遠,只看見戲臺上一群古裝的人走來走去,一個素衣的女子在臺上咿咿呀呀的唱個不停,末了,惹得一位黑臉的官爺大呼小叫,叫人抬來了一把大大的鍘刀。現在回想起來,那刀下的,恐怕就是陳世美吧。那時的我,卻是不知道的。

此刻,我們三人,靜坐在老茶鋪角落裡。看茶博士穿來穿去,老李穿著一件藍色背心,脖子上永遠掛著一副黑色耳機,那超大號的耳機,顯得有些誇張,卻也成了他的招牌,至少我每次來,它都在那裡晃盪。老李又來續了一道水,看著滾燙的水從銅壺長長的細嘴裡穩穩注入杯中,我笑了:

“你們兩個博士,一土一洋,還是有得一比。”

女博士笑了,茶博士也笑了。

老彭鎮,茶韻悠悠

說起來,那碗小小的蓋碗茶,是有許多名堂的。

川西人愛喝花茶,茉莉花茶。也有喝素茶的,總不如喝花茶的多。一碗茶,可以喝一早,可以喝半天,可以喝一天,上午喝了下午接著喝,還有夜茶。也可以接著別人的茶喝。這裡就有講究了。

天不亮,就有老茶客摸著黑到了茶鋪,衝一碗茶,解一夜的睏乏,醒醒瞌睡,聽聽最新的小道消息,打聽下市場新的行情。這叫喝早茶。早茶的時間不長,通常個把兩個小時,喝個三五道水,就匆匆地各自回家。大舅就是個早茶客,每天雷打不動。吃了早茶,才回來理蔬菜,趕著天,挑上街去賣。

桌上的茶喝到半途,有事出去,或者回家吃飯,只要蓋好茶杯,說聲“留到”。老闆就會好好的將茶留在位子上,等著你再來。一碗茶,喝個半天一天,都可以。

行腳跑灘的人,來去匆忙。沒時間叫一碗茶慢慢品,也想省那一份茶錢,就去向老闆討別人剛離開,沒有喝白的熱茶喝,解解渴,歇個腳。這茶就叫“加班茶”,“加班茶”通常是不用給錢的。

最有味道的是“吃講茶”。舊時有“法不下村”的說法。鄰里糾葛,家族紛爭,大到袍哥碼頭的暗鬥,若是不想報官,就會找一個德高望重的族長,或聲名遠播的鄉紳,或威震四方的舵把子,大家挑一個茶鋪坐下來,商量解決,把事情“擺平”。這就叫“吃講茶”。主持“講茶”的人,端坐上位,攤上事的人會依序給在座的人摻茶,座上的人會依理回應,幼者以五指團曲,按在桌面,行“五體投地”之禮;同輩之人,食指中指相併,輕釦桌面,意說“兄弟謝了”。長者尊者,則單以一指淺點桌面,意到為止。

“吃講茶”,有時吃得清風細雨,有時喝得雷霆閃電。總得說來,大多能化干戈為玉帛。當然,也有“不認黃的”歪人,拂了一桌的茶揚長而去,掃了大家的興,也掃了上位人的面子。這種人,要不就是不明事理的“渾人”,要不就是打算一條路走到底的“惡人”。他們本沒有想好好過日子,也沒有好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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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茶鋪後門,右手臨街的階沿上,擺著一個老剃頭攤子。一把可收放靠背的老式木椅子,一面方鏡子掛在牆上。理髮的人半躺在椅子上,享受熱毛巾敷臉,手捏的剪子剃髮,刮鬍子,擀盤子(刮臉),剪鼻毛,清眉毛,洗眼睫毛,陶耳屎。剃頭匠的絕活,是最後,讓你埋著頭,裸出脖子,將手裡那把鋒利的剃刀,伸進你的背心,順著脊樑,剃你的絨毛,刀片在背心提起,你全身的毛孔在收縮,一陣酥麻的感覺從背心泛起,一直傳到你的指尖。這個就是俗話說的“提通了”。那個享受啊,咂咂咂。這才是剃頭匠全套的絕活。

剃頭匠,在民間有個古老的名字叫“待詔”,據說與清朝叫人剃髮留辮子有關。

下了階沿,就是石板的老街。雞公車壓出的深深的轍槽,橫在街上,彷彿還在吱嘎吱嘎的叫著,像塵封的記憶,還沒有被歲月磨平。

街道兩面,是明清風格的老房子。一色的木板鋪門,一色的木作的房子,一色的小青瓦的吊簷。

左手斜對面街口,有一檔老鐵匠鋪。風箱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個老者光著胳膊,對著一塊發紅的鐵,掄著鐵錘。劉教授請鐵匠給她打了把栽花的超小版鋤頭,彥同學忙著搶拍四濺的火花,秀朋友圈。

出了街口,就看到了泛著柔波的河水。堤上,楊柳依依。

望著堤岸上來來往往的汽車,喇叭的刺鳴,再回頭望著那斑駁的老茶鋪。一首幼時唱過的童謠,從我的心底響起:

王婆婆,在賣茶,

三個觀音來吃茶。

後花園,三匹馬,兩個童兒打一打。

王婆婆,罵一罵,隔壁子么姑兒說塞話。

老彭鎮,茶韻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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