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六月時值休漁期,東海的漁船均蜷縮在避風港之內,像一群休眠的動物。我站在玉環坎門碼頭,初夏的海風並不峻急,裹挾著大雨劈頭蓋臉滾滾而下,雨水清澈無垢,與南海不同的是,沒有半絲海腥味。雨點就像蘇繡繁複的“亂針”針法,在大海淺藍的絲綢上飛花濺玉,帶起了萬千縷碧綠的絲線。這就是東海近海的妙處,海水的主要成分是淡水,所謂的藍,不過是大海折射的天光,雨滴執意拔針斷水,點破紅塵,露出了水體的本相。

我們幾位作家即興乘遊船直赴6海里之外的大鹿島。水天茫茫,回頭有岸。船像一把玻璃刀,把水面劃開,翻出了藏在水下的白雲。除了急飛的雨,還可以看到幾隻比雨更急的黑鳥,礁石撞鐵地一般飛出火星。一條二尺長的魚突然擊破水面,打開了銀色的身體,一閃,再閃,啪啪啪,自我鼓掌,炫耀而去。也許是風浪的緣故,大家都有點兒暈眩,就不再交談什麼,只好靜聽船外的水浪與雨聲。漸漸看到遠處一座仙山,有美術動畫片的特效,大鹿島完全籠罩在一大團雲霧之中,隱隱綽綽才露出它圓滑的背脊。船繞了一條弧線貼向碼頭,我看到了礁石之上是無邊無盡的叢林,大鹿島在白霧裡漸漸抖開了曼妙的腰線……

據《玉環廳志》載:大鹿山“危峰嵃峻,盤蹬嶔嶇,共三十六灣。頂有龍潭……東有虎頭山,岩石直矗如虎牙。南有獅子巖,作回首觀潮狀;又南有羅漢巖。折而西有將軍洞、龍游洞。稍北有蟹山、鯉魚山。”傳說天庭有一隻六瑤花神鹿,為盜綠色種子撒播人間,遭霹靂擊頂,墜入海中。島因傳說而得名,也因山形似花鹿昂首於海面而命名。

《玉環縣誌》記載了一個大鹿島的傳說:有一次八洞神仙要到瑤池參加王母的蟠桃會,路過鹿城溫州歇腳。呂洞賓發現鹿城無白鹿,一時興起找來了三隻梅花鹿,想讓它們為鹿城添彩。可三隻梅花鹿畢竟不是白鹿啊,時辰又到,呂洞賓一不做,二不休,趁三隻鹿沒提防,將它們趕下海去。落海的梅花鹿硬撐著掙出海面,卻變成了大鹿島、中鹿島、小鹿島。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這個傳說破綻很多。梅花鹿歷來是道教神物,豈能被趕下大海?這不是說呂洞賓道行太淺嗎?當地漁民說,他們的漁船從這裡經過時,常有人聽到風中夾帶著啾啾的鹿鳴,如悲如泣地在訴說:“呂洞賓害我!呂洞賓害我!”玉環一線方言極多,太平話、溫州話、坎門話重床疊屋,梅花鹿是用哪一種方言在訴說冤屈呢?我想,那是海風勁吹礁石空穴,淘出了藏匿在裡面的精魂。在玉環沿海散落的50多個島嶼中,面積僅1.7平方公里的大鹿島,因為種植有380多種海島植物,森林覆蓋率達87.5%,成為浙江省森林覆蓋率最高、植物種類最豐富的海島,加上海鮮繁多,早已成為旅遊勝地。

其實,大小鹿島並非籍籍無名。南宋建炎年間,小鹿島為溫州海防十三寨之一;元朝在小鹿島設巡檢司,有哨船晝夜巡哨;明代在小鹿島駐有兵船10多艘;嘉靖四十年(1561),戚繼光部將胡震率水師在披山下白水洋、長吊洋、沙鑊洋等處犁沉倭船多艘,盡殲其眾;抗戰時期,日軍將大鹿島、小鹿島視為要地,戰艦經常在該島附近洋麵遊弋;1953年初夏,人民解放軍與國民黨殘餘部隊在大鹿島、小鹿島發生過激烈的爭奪戰……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順著一條卵石小道信步走去,兩側全是並肩挺立的木麻黃,衛士一般阻止我進入叢林,深處的林間升騰起一團一團的白霧,修長的木麻黃粉肩削背,樹木似乎在阻止追憶,又凝滯了暢想,那麼,叢林只能是全心全意地出塵,甚至忘記自己的所在。我猜,樹魂出竅,環島雲遊而去了,剩下它的衣蛻,反而成了我的偶像。

木麻黃往事

木麻黃也叫駁骨松,很像尋常的馬尾松,但樹梢葉片就有不同,80年前中國引種自澳大利亞,如今在大鹿島上遮天蔽日。卻很難想象,40年前,當初這裡竟是一座“山無半株樹,地無一叢草”的荒島。我們找到了玉環林場員工陳東林,今年59歲的他,精悍而清癯,他一臉滄桑地望著我們一行的女作家蘇滄桑:“哎,沒什麼好說的。種樹寂寞,太苦了。”蘇滄桑說,種字也辛苦,彼此彼此。

1964年,社會主義建設浪潮席捲全國。第一批知識青年懷揣綠化大鹿島的夢想,在僅長有4株馬尾松和1棵野桃樹的荒島上,開始了篳路藍縷的“綠島征程”。隊員們把松樹、桉樹、木麻黃等樹籽撒遍全島。十年之後的1974年,玉環苗圃職工陳東林也被分派到了大鹿島從事綠化,開始大範圍種植木麻黃林。那年,他剛滿17歲。

那時的大鹿島還是懸在海外的孤島,荒而寂寞,除了過往的候鳥之外,蛇很多。蛇行之路,蛇形之根,讓人做噩夢。沒有渡船、沒有航班。陳東林和工友們上下島的唯一工具,是一隻僅能容納6個人的手搖船,速度很慢,一趟也運不了多少東西。遇上風雨天,從雞山島到大鹿島,即使六個人一起搖槳,也要5個小時。

上島時,整個大小鹿島沒有多少樹,很荒蕪。知青們嘗試了很多不同的樹種,比如馬尾松等等,島上風浪太大,很難存活下來。後來選擇木麻黃,它在大鹿島很容易存活,即使被海水侵泡,也不會死亡,生命力強悍,而且也能擋風,對臺風有一定的抵抗作用,也因此成了大小鹿島上分佈最為廣泛的樹種。

“我乾的就是挖坑、種樹、澆水,挖坑、種樹、澆水……很枯燥吧?到八十年代,經省林業廳批准,玉環苗圃也改為玉環林場。當時和我一起的有二十來人,後來走走散散,只剩下4個。現在其他三位已退休,只有我還在島上工作。我也快到點了……”陳東林話鋒一轉:“你看,我也成了獨苗!”

行走在木麻黃密林裡,可以見到戰壕、完好的兩座石頭碉堡和防空山洞,那都是1953年的戰事遺留下來的痕跡。陳東林告訴我,自己上島種樹時,在頂峰的碉堡後發現一棵巨松,至少有幾百顆子彈頭嵌入樹幹,松樹掙扎了幾十年,最後枯死了,仍然屹立不倒。他在這些工事附近撿到上百斤子彈殼。開始拿來玩耍,後來他去問廢品站要不要,對方說可以收,他就拿去賣掉了。他對我說:“換了點菸錢。呵呵。”

我來到山腰間的一座碉堡前,木麻黃已經徹底把它圍合了,有一棵倒撲下來,樹樁翹出地面,橫壓在碉堡上,但新的枝丫竟然從樹幹腰部筆直地長起來,足有三四米高,就像一部章回小說,各表一枝,在不同的歷史語境裡演繹著自己的故事。一隻高處的雀鷹突然展翅,抖落林間的積水,淋了我一頭一臉……

不知何時雨已停了,水霧盡退。那些神遊的樹木精魂,想必已經回到了自己身上。大海敞開了它波光粼粼的緞面,近山邊是粗沙,海岸處是細沙,中間鑲嵌有鵝卵石,可以看到伸延到海邊的木麻黃。碧綠的林帶,多麼像為大海的緞面嵌綴的蕾絲花邊。波紋是顫動的腰肢,而那些奇譎的礁石,就像塞壬的家。

桃林與梟桃

2012年,大鹿島的後山種植有一片佔地5畝的桃林。雖然不能過於緊密地附會“東海扶桑”以及“桃花島”的神話,但一當置身大鹿島的桃林,我就恍悟:如果說“桃花島”過於縹緲,那麼這就是它落地生成的理想之境。

在我印象裡,唯有桃花隨山勢的起伏而爛漫四野,開得肆無忌憚,就像從巔峰潑下來的一泓亮水,在陽光加速下,那些赭紅色的土壤被深深掀動了,將土地的血一點一點在枝條上擠出來,這很容易讓我聯想起西語中玫瑰的隱喻。

大鹿島的桃花早已凋謝,卻是新果正豔時。生命的步履總是那麼清晰,在那些盤桓的枝條上,我能感覺到海風的輕捷與藏匿在果實裡的濤聲麼?

陶淵明的桃花源是一座漂浮的“移動迷宮”,它褒有了中國文人的終極夢想:逃避時間,逃避權力的鋒刃,以此來維持小國寡民看得見摸得著的和諧。所以它必須是難以尋找的,是冥冥之中註定的相遇,或不遇。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應該說,桃花、桃實、桃木、桃葉各自擁有不同的文化陰翳。儘管彼此互有疊印,但指向卻是不同的。桃花如女臉,朝著春情而璨然怒放;桃實卻以凸凹的造型,成為了吞吐雲雨的隱喻;桃木則是人們熟悉的,是方術文化裡的鎮宅之寶;桃葉則往往成為幻化精怪的大本營。

記得我在隨筆《豹子》裡說過,異人有異相,更有異能。西王母長有豹尾和虎牙,頭角崢嶸,她掌管災害和刑罰。西王母的主要家當是桃園中,那些珍稀花果,每三千年才長出代表長生不老的桃果。這個具有與時間較力的果品,有關資料上說,蟠桃“相當於西方的蘋果,是令眾神得以長生的‘神的食物’和‘不死的神餚’(ambrosia),在波斯它被稱為haoma、在埃及被稱為sa。它的本質是女性的經血(menstrualblood),是諸多文化傳說中太母女神創造萬物的神聖之血;桃果上的凹陷亦被作為女陰(yoni)的象徵……”引用至此,我心裡有些緊張,怕大鹿島人不高興。

人們經常見到的“壽星捧桃圖”,就是彭祖。前額碩大的老年男子,但這不是西語智慧之兆。他託炸藥包一般地托住蟠桃,目光精銳,內行優良,用一根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指定桃子的凹陷。“根據道家的理論,壽星之所以長壽,是由於其前額儲存的女性體液的緣故,桃果的凹陷代表女陰,手指代表男性的性器。”後來查閱《西遊記的秘密(外二種)》(日本中野美代子著,王秀文譯,中華書局2002年版),中野美代子就認為:“桃是女性生殖器或生殖的象徵。理應超脫了女色的高僧(指唐僧。《詩話》本中,唐僧指令孫悟空去偷仙桃)聲稱想吃桃子,這意味著《詩話》中的玄奘必須揹負著食慾和色慾這兩個因果報應去完成‘西天取經’。”

我順著桃林往裡走,睨見一株碩果累累的大桃樹,最高的枝條上,有兩個非常碩大的桃子。它們是應該不採摘的,掛在高處,成為大鹿島的“梟桃”。

《藝文類聚》卷八六引《本草經》的記載最富詩意:“梟桃在樹不落,殺百鬼。”掛在樹枝的桃子不落,足可擊殺百鬼。“梟桃”一詞峭拔而起,借喻了梟的兇猛與無情。梟是象形字,鳥立於木上,符合有關貓頭鷹的惡毒傳聞,就像《漢書》裡記載的那樣,“梟鳥食母,破鏡食父”,梟把母親吃得只剩下一個腦袋放在樹上,成為“梟首”的一種來歷。這個詞讓我們發現:凡是與桃沾邊的辭藻,桃夭、桃花人面、桃夭柳媚、桃夭新婦、桃花妝、桃花面、桃花瘴、桃腮等等,一般與女色美好有關,但“梟桃”一出,宛如在桃紅泛波的海面,洩密出的倒影。

面對桃紅,詩人們往往桃弓葦矢對準競爭者,自己就一腦殼栽進去了。其實,不要把自己弄成“梟桃”的敵人,更要警惕——別成為詩歌的公敵。

我撿起兩個落在地上的青桃,忍不住咬了一口。說豔若桃花,我明白豔的所指;說桃花鮮血,我明白花的非所指。溼潤的海島上,那不清晰的女人,被祖父一般的手臂逐一賦形。桃木的器物,具有令飄逸的季節立定的慢性,桃樹粘住身後的雲,在周圍浮起一層花瘴,在大鹿島的斜坡上,穿過桃林的路徑,獨自消受路徑的稜角和突然,桃立在桃中,葉疊在葉裡,礁石把雲朵拍打出裂紋,蜂群會對準我的額頭,就像枝椏刺痛臉頰。遙想古人的感嘆,不過是因為溪水漂滿花瓣和彎月,將自己的身影錯落為詩章。因而,每每看到桃木被順坡而上的風,掀起裙子,帶往高處,我就還能看到更高的天鵝,把麗達馱到雲的背面,然後,輕輕放倒……

為海巖賦形的人

大鹿島山體屬雁蕩山餘脈坍陷入海中、部分又露出水面後形成,屬大陸下沉的殘片。主要是晚侏羅紀的火山基岩,經億萬年的海浪衝涮和剝蝕風化,形成奇異的岩石、洞穴和礁灘,景觀各具形態。

1985年,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洪世清(1929—2008 )來到大鹿島,歷經16年,刻下99件巖雕,讓大地藝術在大鹿島落地圓成。劉海粟先生譽之為“海天奇觀”,並寫下《大鹿島巖雕銘》。

我曾在京觀摩過洪世清先生的作品,沒想到在大鹿島上,能目睹他99件巖雕作品。穿過木麻黃叢林,下以陡坡,我來到布金滿地的海邊。驚濤拍岸,岩石嵯峨,樹幹虯起,似乎能隱約聽到塞壬的歌聲……真所謂亂石之中方為道場。洪世清以圓雕、浮雕、線雕為主,形象均為海洋生物,包括各種海魚、海豚、海龜、海蟹、海蝦、石蛙等。這些藝術作品或大至逾丈,或小到一尺,均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給人留下了無限想象的空間。

作家筆下的玉環:大鹿島筆記

據說,洪世清在創作之前,來此幾十次。每次就在亂石間枯坐,一坐就是一整天。治石先治心,悟海先悟己。他在看石、悟石、品石,他渴望把石頭裡的大海與星空掏出來。他在觀摩石頭的肌肉與筋骨,石頭的飢渴與亢奮,石頭的奔騰與回眸,當然,更有礁石獨有的那一份令大海與暴力徹底絕望的耐性。詩人艾青說過,“它的臉上和身上/像刀砍過的一樣/但它依然站在那裡/含著微笑,看著海洋……”他必須比礁石還要慢,還要恆定,否則,他如何敢為礁石賦形?!

洪世清的創作法是三個“三分之一”:岩石自然形態、藝術加工各佔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讓時間去沖刷風化、日曬雨打,抹去人工痕跡,讓作品更具原始的野味,徹底融入自然,才能臻於藝術的大美。

最後的這三分之一,恰是超出人力的施為,體現了洪世清的大境界。海水會慢慢侵蝕石頭,馴化石頭,海水會與石頭促膝交談,海水與石頭在對峙之中日久生情……是那種一旦見不到對手,就食不甘味的掛念。海水掏空石頭,清洗斧鑿過度之痕,大海為石頭去魅,賦予石頭一串串石頭從未見過、領略過的大海深處的秘密。一個敢於將謎底賦予對手、而又將謎面藏匿水下的動機,就這樣呈現於大鹿島的天光之下。這是生命的攤牌之術。

其實並非一味追求形似,行家眼裡沒有一塊石頭是廢品,如果有的話,只能說明人們缺乏那一雙發現的眼睛!在我看來,洪世清教授的石雕展示了一種天地觀:石雕我而非我雕石。他所看到一塊塊色澤、造型各不相同的礁石,總覺得它身上的條條傷痕、塊塊肌理,甚至連每一處瑕疵、缺陷,都藏著故事……把最精彩的故事,從石頭裡提取出來,賦形故事,這就是石頭回報給你的知遇之恩。我相信一塊礁石只有一個最精彩的故事,每一塊礁石也就只有一個最佳的藝術方案,這就是讀石、悟石、品石的過程。

我隱約感到,洪世清所有的作品,固然美妙絕倫,但最大的藝術參與者、審判者,就是大海。在灘頭有一隻產卵的石龜,隨潮汐沙灘的變化而沉浮,時而露身時而探頭;在礁邊有一群覬覦之魚,時在水底時在水面;在海埭上有一螃蟹,被大浪推動,不斷轉向移位……這就是時空和天然的賦形之力,非工藝可以完成,上蒼又非得加諸洪世清的手,方可實現這樣的點化。

人石合一,人海合一,這既是藝術家對大海的託舉,也是大海對藝術家的加持。

大海是低伏的,因而顯得博大;大海是博大的,因而顯得不可測度;大海是不可測度的,但只要你信任大海。鹿不回頭。回頭,無岸。

作者簡介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獎、人民文學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新聞獎副刊金獎、布老虎散文獎得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成都文學院終身特約作家。已出版《豹典》(2016,東方出版社)《媚骨之書》(2015,東方出版社)、《檮杌之書》(2015,東方出版社)、《霜語》(2015,北嶽文藝出版社)、《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2014,雲南人民出版社)等文學、文化專著。多本著作入選年度中國好書榜。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筆、主編,現供職於報社。

來源:玉環大鹿島旅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