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辯律師王飛:看到案件背後站立的每一個人

刑辯律師王飛:看到案件背後站立的每一個人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王飛參與了樂平姦殺碎屍案、廖海軍案、李思俠案等辯護,當事人均成功平反,他也因此進入公眾視野。告別張玉環,他匆匆踏上前往下一個案子的路途。在這條由一個個案件連接的路上,他已經走了14年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文|特約撰稿 韓茹雪

編輯 | 黃劍 [email protected]

全文約5587字,細讀約需13分鐘

張玉環被無罪釋放後,他的家人寫了封長信,列出很多要感謝的人,排在第一位的是王飛。

王飛是張玉環案再審的辯護律師,也是推動這起冤案平反的重要角色。張玉環平反回家後,面對一眾媒體,想邀請他一起站到鏡頭前。王飛拒絕了,“現在我已經不重要了,更想看到你們一家團聚。”

2006年大學畢業成為律師至今,王飛參與了“5·24樂平姦殺碎屍案”、“廖海軍案”、“李思俠案”等辯護,當事人均成功翻案,他也因此進入公眾視野。告別張玉環,他匆匆踏上前往下一個案子的路途。在這條由一個個案件連接的路上,他已經走了14年。

刑辯律師王飛:看到案件背後站立的每一個人

2017年8月21日,王飛(右)與南昌羅金壽律師(左)到張玉環老家,與張母合影 圖 / 受訪者提供

關注人的命運

本刊記者見到王飛,是在9月19日下午兩點。前一天,他剛從外地出差回京,兩個小時之後,還要接受另一個採訪。

他的午飯是從樓下打包的一份熱乾麵,快涼了才匆匆吃掉。張玉環案平反之後,他每天要接待五六撥尋到律所的當事人家屬,至少能接到十幾個求助電話。

這種忙碌幾乎貫穿他整個律師生涯。深圳、衡陽、海口、廣州、棗莊、遵義、赤峰,這是他2020年9月去過的城市,白天辦完事情,晚上飛到另一個城市。

律師的工作通常是圍繞案件展開,但王飛更願意深入瞭解案件背後的故事,關注人的命運。

張玉環案之前,作為一名刑辯律師,王飛參與過多起冤案平反的工作。張玉環案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廣泛的關注,他認為,“與關押時間更長、案子錯得離譜有關”,更多的是案件本身人物有亮點,有情有義的前妻、堅持奔波的醫生、參與報道的記者等等。

接到這一案件之初,王飛和一些記者溝通,得到的更多是消極回應,大家普遍覺得張玉環案沒什麼“特點”。

陳年舊案沒有新進展,王飛決定去張家村看一看,更加立體還原張玉環這個人、這個家庭。

“案子是扁平化的東西,沒有直觀感受,更應該看到案子背後的人,每一個人。”王飛在張家村待了一週多,走訪當年的案發地,見張玉環的家屬、村民,用手機拍成視頻,把訪問到的人和故事,提供給媒體,引起更多的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案件再審進程。

當事人的遭遇經常讓王飛感同身受。有時他不由得想,自己只是運氣好一點,不然完全可能與當事人面臨相同的命運,“聽他們講述,我覺得自己像被關進籠子,我是清白的,但不得不面對長時間的關押。”

王飛記得在江蘇崑山見過一起冤案的當事人荊獻柱。2000年,安徽渦陽縣一名19歲少女的屍體被人發現。半年後,新婚不久的車超被警方鎖定為嫌疑人,一同被帶走的還有他的哥哥車雪峰、表弟李勇、哥哥戰友荊獻柱,這起案件後來被稱為“安徽車超姦殺案”。2001年,一審判決車超與荊獻柱死刑。

王飛是申訴階段李勇的律師。最初抓進去的4個人,稱遭刑訊逼供,都認了罪。四年後,辦案人員調查發現案發現場僅有兩個人的腳印,不可能是4個人作案,荊獻柱和車雪峰最終被判無罪。

時隔多年,荊獻柱被釋放後,選擇在江蘇崑山生活,“不想回去,恨一直伴隨著,我得逃離。”

在荊獻柱的講述中,他是黨員,當過兵,參加了九八抗洪,拿過很多榮譽。當年正是一腔報國熱情的時候,被當頭一棒,毀掉了人生。

漫長的接力

這種遭遇帶給王飛很大的震撼,也讓他對代理陳年舊案更加堅持。最近一段時間,王飛在為黑龍江一起舊案的申訴進行調查取證。

2003年9月,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一條地溝裡發現一具高度腐爛的女屍,田志娟、田志軍姐弟被認定為兇手,17年來姐弟倆一直在喊冤。該案經一次撤訴、四次發回重審,最終兩人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殺人命案,不認罪、不賠償,在當時那個年代是‘必死無疑’的,但這個案子卻沒判死刑或死緩,僅僅是無期徒刑,這是非常蹊蹺的。”原審辯護人遲夙生至今對這起案件記憶猶新。

1980年1月1日,我國《刑法》與《刑事訴訟法》正式實施,遲夙生此後就走上律師的道路,是新中國第一代刑事辯護律師之一。在當時的體制下,律師是法院下屬工作人員。案件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和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是沒有律師參與的,直到進入法院階段才能有律師介入。

“那時候一年做一個案子和做一百個,拿的工資是一樣的,還在行政體制下。”遲夙生回憶,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她覺得當時做律師雖然掙得少,但和法院是“一夥兒的”、“那時候刑辯沒有今天困難”,合理的調查取證意見更能被法院聽取,而現在律師具有私權之後,介入很多案件反而棘手,難了很多。

當年田氏姐弟案,遲夙生曾做了大量的調查取證,發現在偵查機關認定的死亡時間之後,死者曾與多人通話。這份關鍵證據卻被“隱匿”在公安偵查階段,未移送到檢察院。遲夙生是在法院階段介入到案件中,按照當時規定,只能查閱檢察院交到法院的主要案卷,而非全部。她經過大量取證,發現諸多疑點,一再堅持證據存疑,最終讓田氏姐弟未被判處死刑。

“如果這個案件我沒頂到底,那絕對是不負責任的刑辯律師。”遲夙生今年64歲了,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她感到自己“年齡大了,隨時會終止”,遂找到王飛律師,希望他能繼續完成這個案件。十幾年倏忽而過,當事人在監獄中度過了漫長時間,持續喊冤;另一邊,案件已經在兩代刑辯律師遲夙生和王飛之間完成接力,繼續尋求平反。

“冤假錯案是欠下的債,必須還”

平反一個案件,為什麼如此艱難?

“最大的阻力來自於人,”結合田氏姐弟案,遲夙生記得,當年“破案”後,公安機關不久就接受表彰,很多警察因立功被授獎,電視廣播大力宣傳;辦理該案的檢察長支持起訴田氏姐弟,而追求百分之百的辦案正確率是當時檢察院“業績”考核的一部分,“不管對錯、不能認錯”;案件到了法院,法院不能不判,也不能硬判,造成了那個年代如田氏姐弟案一般“殺人命案不認罪、不賠償、不死刑”的蹊蹺結局。

借張玉環案平反的契機,有來自司法系統內部的文章聚焦冤假錯案的“隔代糾正”現象。作者劉哲,是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的檢察官,曾出版《你辦的不是案子,而是別人的人生》、《法治無禁區》等個人文集。

劉哲曾接受《南方週末》專訪,在自述中提到:“假設你是一個法官,如果你要觸碰近期判決的案件,那這個案件的偵查人員、檢察人員、作出原來判決的下級法官,包括他們的領導,都還在位。你如果形成一個決定,把之前的判決推翻,他們的利益馬上受損。並不是說他們與案件本身有多少利益糾葛,而是他們會被追究責任,可能被處分。那你自己的利益也可能受到影響。”

這種利益關係導致司法系統內部往往沒有糾錯的動力。外力介入帶來的衝突是更劇烈的,王飛有時說話強硬也會招致司法人員的不滿,說他是“偏激的律師”,但他堅持“你把他換成你的家人,如果你的家人遭遇這樣的事情,你希望是什麼律師,是彬彬有禮,遇到有不合法、不公平的東西,被人阻擋出來就回家、認命的律師,還是不斷抗爭的律師。”

在王飛看來,平反冤假錯案對司法系統是加分的,大家能認同,司法系統會犯錯誤,犯了錯誤之後,應當實事求是去糾正,這兩年最高檢、最高法的相關報告也對冤假錯案平反作出了正面回應,這是鼓舞人心的。隨著張玉環等案件平反,人們也能看到司法環境正在逐漸完善。

最近接到的案件中,來自河南的當事人林強讓王飛印象深刻。

林強在多年前因被懷疑是殺人犯而入獄,被判處死緩,服刑16年多後,出獄。回到家中,他一個人住在屋裡,家人不能理解他。兒子已經成家,有了孩子,林強想抱抱孫子,兒媳婦拒絕,悄悄跟丈夫說,“他是個殺人犯,你不知道嗎?”

王飛看過案卷相關材料,從證據的方方面面來看,他相信林強是無辜的。講到近況,林強非常落寞,“我是無辜的,沒有做過那個事情。”王飛回答,“我理解你。”

“沒有證據,怎麼能說一個人是殺人犯?按照這個邏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殺人犯,只是沒找到證據,這是很混賬的邏輯,”王飛篤信“疑罪從無”的準則。

他認為部分警察實施刑訊逼供的原因,不一定是利益驅使一定要破案,而是那種樸素正義,“我看這個人就是幹了這個事,實際就是一種猜測,認為對方是狡猾的,那麼自己打人也是正義的。”

推動冤假錯案的平反,王飛覺得更大的阻力來自於利益層面,而非辦案人員“樸素正義”與“疑罪從無”司法概念的分歧,“只要立場上實事求是,(結果)都沒有太大的差異。”

王飛不喜歡強調宏大概念,他認為國家、集體都是由人組成的。過於關注宏大的,可能會忽視個體的訴求。

“我喜歡讓每一個人得到他應該得到的東西”,王飛覺得,冤假錯案是國家欠下的債,必須還,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欠債的人,哪裡能說我過幾年再還?”

懸在刑辯律師頭上的劍

作為一名刑辯律師,王飛經常要面臨無數次的重複、時進時退的等待,甚至“纏鬥”。

2015年,餐飲企業真功夫股東發生衝突,人文學者許丹寫書《真功夫你不要學》。許丹後被真功夫大股東之一潘家以涉嫌誹謗起訴,代理律師周澤等也被起訴。

“沒完沒了的折騰,死纏爛打的做法”讓周澤感到煩悶,他找了同行王飛在內的一些律師,共同應對這起案子。

蓬江、天河、東莞、武漢、岳陽、成都、海淀,王飛等人轉戰多地,參加了多次庭審,經過4年左右的努力,案件終於平息,潘家不再纏鬥。這讓周澤覺得王飛很能堅持。

2015年,周澤成立北京澤博律師事務所(下稱“澤博律所”),2018年王飛加入成為合夥人。事務所規模不大,周澤覺得剛剛好,與各個方面打交道,有時會面臨一些風險,出現意外更容易應對,如果規模太大,萬一停業,會影響太多人的生計。

這種“意外”並不少見。王飛在代理李思俠案過程中,被當地司法系統投訴,說在“網上惡意炒作案件”,直到李思俠的案子最終獲得“不起訴”結果。同在澤博律所的律師王興,在代理清華大學付林案期間,律師執業證年審被暫緩考核半年,直到付林案撤訴,事情才平息。

刑辯律師王飛:看到案件背後站立的每一個人

2020年6月20日,上海,王飛(右)與李思俠(中)及其女兒見面,這是李思俠恢復人身自由后王飛第一次與她見面 圖 / 受訪者提供

通過微博等網絡平臺進行公共表達、反映案件信息、為被告喊冤的過程中,王飛等律師往往承擔著較大風險。這種風險一定程度上來自辦案機關的投訴,導致律師年度考核受到影響。

“我們有正常監督的權利,這也是正常、應該的,他們要投訴,我們去應訴就好了。”周澤稱這已經是常態。

作為刑辯律師,更大的困難是案件本身難以推動。王飛擔任辯護人的車超案,再審被駁回,目前來看是失敗的。這樣“失敗”的案件,常常是多數。

成功的是少數,“有時候能解決取決於偶然性因素,而沒有一個完善的錯案糾錯機制”,王飛認為張玉環是幸運的,他從接手這個案子到最終平反,時間是三年多。而他經手的更多類似案件,常常被拖延很多年,遲遲沒有結果。

介入張玉環案後,王飛看完案卷材料,認為張玉環無罪,積極主張申訴推動。但也有“推不動”的時候,王飛回憶,在法院“立案不查”的階段,江西省高院曾說一個月給答覆,後來拖了幾個月也沒有回應。他給江西省高院、江西省檢察院寫信,甚至寫信給江西省省委書記,寄到省委辦公廳。每封信大概三四千字,把案件的冤情展示出來。最終,他得到確定的回覆。

張玉環已經平反,更多的案件還擠壓在王飛的辦公室,“實際上對一些沒有被平反的錯案當事人是不公平的,他只是運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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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5日,進賢縣凰嶺鄉張家村,張玉環和大兒子張保仁、二兒子張保剛坐在垮塌的老房子門口談心 圖 / 紅星新聞 王勤

接觸的陰暗面越多,反而人越陽光

從事律師工作數年,王飛認為對自己影響較大的人和事,是結識王克勤和在大愛清塵工作的經歷。

大愛清塵基金,源自2011年6月由記者王克勤聯合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共同發起的“大愛清塵·尋救塵肺病農民兄弟大行動”,是專項救助中國600萬塵肺病農民工,並致力於推動預防和最終基本消滅塵肺病的公益基金。

在和大愛清塵基金打交道中,王飛看到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需要幫助的人。他記得湖南有個叫彭連喜的塵肺病患者,去世的時候拿著一張報紙。志願者去他家探訪的時候,當地媒體拍下了這個畫面。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彭連喜呼吸困難,但手裡攥著這張報紙。王飛覺得彭一方面可能是感恩,另一方面,代表著某種“安心”,有一群人在幫助他和他的家庭。

塵肺病人基本都知道,有一天會離世,甚至有人給自己刷棺材。“在他們的角度,我離開沒問題,只要我孩子的學能繼續上,我家庭能繼續,有一群人在關注我,我隨時可以走。”王飛在和他們相處的過程中,自身受到不少觸動。從2012年開始,他一直作為志願者,業餘為大愛清塵的塵肺病人提供免費法律諮詢服務。

他經常告訴塵肺病人的話,如今也常說給冤案當事人,“你不要來感恩,我幫你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你,你不要覺得心理上有包袱,不要有這種想法。”王飛覺得自己從中汲取到了力量。

王飛能體會到別人的處境,他覺得與自己出身底層有一定關係。1982年,王飛出生於河南省南陽市淅川縣,位於河南、陝西、湖北三省交界,丘陵居多,經濟並不發達。父親是一名鄉村教師,經常要翻幾座山去上課,有時候一週只回家一次。母親沒什麼文化,樸實持家。

因為父親的職業,王飛從小可以比身邊同齡人接觸到更多外界的信息,也更堅定要去外面的廣闊世界闖一闖。

大學時,他選擇了法律專業,喜歡看央視的《新聞調查》,至今對於郝勁松那一期印象深刻。郝為了五毛錢的發票打官司的事情,讓王飛感受到了一種為權利而抗爭的魅力,他想在生活之外,關注更多社會中那些真實的、正在發生的事情,覺得這是最有力量的。

在做了多年刑辯律師之後,王飛有時候會被問到,為什麼如此關注社會陰暗面。“不關注它就不存在嗎?”王飛想法堅定,“我只是關注,不是製造者。如果不關注,這個陰暗面會無限擴大,會吞噬掉光明。我們關注它,是為了儘可能讓它縮小,讓陽光更加普照大地。”

但在這個過程中,王飛也遇到過不少階段性焦慮,尤其是在一些案件“推不動”的時候。但這種焦慮沒有帶來心理上的抑鬱,“有時候我覺得接觸陰暗面越多,本人越陽光,會感覺自己在改變它,去做一些事情,這個過程中內心是踏實的,相信這個事情的意義。”

工作的碎片空閒裡,王飛喜歡親近泥土、接近自然。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休息方式,就是去山裡,找個風景好的地方,隨便躺一躺、走一走,“泥土最有力量,萬物來自於泥土,我們最後也會回到泥土,躺在土地上覺得特別踏實,它會給你力量。”

(文中林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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