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她站在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間小路,身穿粉紅色蕾絲泡泡裙、以白色膝襪配襯,手上拿著同樣可愛的粉色提包和陽傘,哦,還有綁在脖子上的緞帶,在捲曲的金褐色長髮下若隱若現。她像是一個無辜的、仍未長大的小女孩。

“不管是多麼不合常理的生活方式,只要覺得幸福不就好了,只要覺得開心不就好了,洛可可精神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是日本導演中島哲也的電影《下妻物語》中17歲龍崎桃子(深田恭子飾)的打扮,也就是所謂的蘿莉塔風格—源自維多利亞和洛可可時代的女童服裝,加上哥德與朋克文化影響而來。

如果你去過日本,一定對這樣的裝扮不陌生,街上很容易找到各種身著蘿莉塔風格服裝的可愛女孩們。但“蘿莉塔”僅僅是一種服裝風格嗎?

誰是蘿莉塔?

蘿莉塔是一種審美,不僅是對服裝的審美,更是對女性的審美。這種審美從“男性凝視”中慢慢內化為“女性對自己的凝視”。

當然,你可以說女性自此“物化”了自己,也可以說女性從這種“凝視”中長出了自己的力量,但我們現在要講的不是一個“女權”問題。

在當代中國的互聯網語彙裡, “蘿莉(蘿莉塔的簡稱)”意為“可愛的、萌萌的小女孩”,而這個“可愛的女孩子”來自1982年日本漫畫《甜甜仙子》中的MOMO公主,在日本二次元世界中不斷髮展,併成為一種“舶來品”漂洋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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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日本漫畫《甜甜仙子》

雖然“蘿莉塔”和日本有著深遠的關係,但從二次元世界至今不過才幾十年,早在1955年的法國,俄羅斯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就出版了《蘿莉塔》(Lolita)一書,並引發20世紀文壇的爭議,卻仍不失為一部經典。

這本書講述了中年男子亨伯特無可救藥地愛上一個12歲女孩朵拉芮絲的故事。亨伯特一直都對9-14歲的女孩著迷,他稱她們為“小魔女”,但並不是每個小女孩都是小魔女,她們必須具有某種特質,例如“飄忽、難以捉摸、詭譎多變、粗野又不失優雅”。

亨伯特一直在剋制自己的慾望,直到遇見朵拉芮絲,他迎娶朵拉芮絲的母親夏洛特併成為她的繼父,卻一直暗藏對小女孩不可告人(或無可告解)的“密謀”。

夏洛特發現了這個秘密後憤怒地衝出家門,意外遭遇車禍死亡。自此,亨伯特終於“佔有”了這個12歲的女孩,並和她展開一場公路、性與愛的旅途。

“清晨時,她是蘿(Lo),平凡無奇的小蘿,四尺十寸高,只穿一隻襪子;身穿寬鬆長褲時,她是蘿拉(Lola);在學校她是朵麗(Dolly);正式簽名時她是朵拉芮絲(Dolores)。然而,在我懷抱裡,她永遠都是蘿莉塔(Lolita)。”

“Dolores”作為一個西班牙語名字(女孩的親生父母非常喜歡墨西哥),可以被愛稱為“Lo”“Lola”或“Lolita”。雖然在小說中沒有別人稱女孩為“Lolita”,這實際上是主人公亨伯特對小女孩的私人愛稱。爾後“Lolita”進入流行文化也用於描述“性早熟”的女孩。

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電影《蘿莉塔》劇照

這部作品被當時美國的五大出版社拒絕出版,因為《蘿莉塔》被視為一部“不夠色情的色情小說”。

用納博科夫自己的話說:“現實社會中,‘色情’這個詞已意味著通俗化、商業化,並且嚴格遵循某些規則。淫穢必須與平庸交合,所有美學樂趣都必須被簡單的性刺激完全取代。性刺激的達成,則需要一些能讓接受者產生直接作用的傳統語彙。”

不過,納博科夫並不是唯一一個在文學世界裡創作這種對小女孩審美的人,在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1925年出版的《痴人之愛》中,28歲的河合讓治收養了15歲擁有混血氣質的少女奈緒美(Naomi),希望把她“調教”為理想中的女性並娶為妻子。

相比《蘿莉塔》,《痴人之愛》中谷崎潤一郎的文字更為放肆和大膽,文中描繪了很多Papa與Baby的遊戲,而比“愛”更滿溢的,是河合讓治的“痴”。

不僅是男性作家,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也在《情人》中描繪了30多歲的華人男性與15歲法國少女,關於愛、欲求、孤獨與絕望的故事。

而出生於1959年的日本女作家山田詠美,則以一部熟女調教少年的《賢者之愛》挑戰谷崎潤一郎的《痴人之愛》。

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電影《情人》劇照

在文學的世界裡,作家們可以在筆下放縱他們的瘋狂想法,在藝術的殿堂裡為所欲為,在現實與虛構中交融出美與惡之花朵。但請注意,前提是,在文學的世界裡。

“小魔女”還是“受害者”?

即便在文學的世界裡,《蘿莉塔》和《痴人之愛》都是備受爭議的作品,但這若發生在現實生活,那結果只有一個——犯罪。

在中國,與不滿14週歲的幼女發生性行為,無論是否自願,均按強姦罪從重處罰。在其他國家,合法性交年紀都不同,從12歲到21歲都有,這與國情和當地宗教皆有關係。

即便有人委屈地認為自己也許就是現實中的亨伯特,只是熱烈地愛上他的女兒、他未來的妻子。但這好比文青咖啡店誰都會去,但真正會寫詩和寫小說的人並沒有幾個,而可以寫出偉大小說和詩歌的人也不等同於不會犯罪。藝術可以美化一切,但那也只發生在藝術的世界。

在《蘿莉塔》中,朵拉芮絲是個任性、早熟甚至有些狂野的“小魔女”,青春期的女孩有她們特別的魔力,她早就看穿了亨伯特的意圖,雖然亨伯特試圖給她下安眠藥而未遂,她卻是主動挑逗並向亨伯特投懷送抱。

但朵拉芮絲也是個自幼喪父、接著又失去母親的孤兒,她與母親的關係並不好,青春期的女孩不是關在籠子裡的小鳥,她們有各種渠道瞭解“外面的世界”“大人的世界”。對朵拉芮絲來說,也許那不過是一場反叛母親的冒險、一次走向成人世界的嘗試、一個遊戲、一種她自己都還沒想明白的事情。

但亨伯特不同,他是個快40歲的中年人,他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知道如何威脅小女孩讓她乖乖聽話,他告訴朵拉芮絲如果和別人說他強暴了她,她最終只能去福利院,甚至因行為偏差去矯正學校、感化院、少年拘留所。也許對朵拉芮絲來說,亨伯特是她唯一的、絕望的、滄桑的依靠。

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電影《蘿莉塔》劇照

在公路旅途中,朵拉芮絲有幾次猛烈的哭泣,但整本書都是亨伯特視角的自述,他的心理、他的愛意、他的官能感受,朵拉芮絲是他深深凝視著的對象。

他從自己男性的角度建構了朵拉芮絲的性格,卻沒有揣測女孩的內心,而書中的亨伯特也承認這一點——除了可愛的外表外,他並未觀照過朵拉芮絲的內心世界。

朵拉芮絲離開了,帶走她的劇作家Q也是個“戀童癖”,當亨伯特找上Q去“復仇”,Q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是她要求我帶她到比較快樂的家庭。”

也許這是朵拉芮絲的又一次謊言,也許是她的真心話。亨伯特最後一次見到朵拉芮絲時,她嫁給了一個單純年輕的退役男子,懷著孕,亨伯特形容她“17歲就無可救藥地滄桑”。

谷崎潤一郎的《痴人之愛》也是全然的男性凝視的視角,而在中國,一部轟動海峽兩岸的文學作品裡,恰好有一個全然女性角度的敘事。

雖然相隔百年,或許在無論文學還是現實中有一些“有趣”又沉重的對話,這本書是臺灣已故女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這本書出版後林奕含自殺離世,引發諸多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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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林奕含死後,很多人都認為書中的故事就是她本人的親身經歷,我想林奕含也許更願意人們去談論這本書的文學性—關於她在訪談中所說的“審美的快感”。

很可惜這裡無法詳盡地討論這本書的文學性,而小說不是紀實文學,它是虛構的天堂,所以在此我還是隻會用書中人物房思琪來舉例。

在《房思琪的初戀花園》裡,已婚的補習班老師李國華常年誘姦、強暴、性虐待13歲的女學生房思琪。她曾仰慕他,也曾以為這樣就是愛情,但事實是她獨自生活在暗仄的深淵,從彩虹般的童年樂園被硬生生打落至成人罪惡的失樂園。

她說“不行,我不會”,她仍不斷說“對不起”,她在網絡上求救卻被霸凌,她求助無門……

“如果這是愛情,為什麼覺得暴力?為什麼覺得被折斷?為什麼老師要一個女學生換過一個女學生?如果這不是愛情,那滿口學問的李老師怎麼能做了以後,還這麼自信、無疑、無愧於心?”

他說她是“小魔女”,我說她是受害者

林奕含的採訪視頻截圖

林奕含生前在接受採訪時曾說:“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

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她說自己真正想在李國華這個角色上叩問的問題是,“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反過來問則是,“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那麼,那些現實生活中的蘿莉塔們,她們到底是“小魔女”還是“受害者”?我想,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文學與現實的邊界

我們當然無法輕易揣度人性幽谷的“深不可測”,丹麥導演托馬斯·溫特伯格的電影《狩獵》中的男主角,就因為早熟女孩的報復性謊言而揹負性侵女童的罪名。有網友說,“天真無邪才是最大的邪,童言無忌才是最大的忌。”

我們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一棍敲在孩子身上,一棍敲在成人身上,那麼這個世界沒有幾個道德純潔的人。人人都揹負原罪匍匐在地。

現實世界沒有藝術的“審美”,它更殘酷、單一、齷齪,強姦幼女的事件層出不窮,單單就是“改編自真實故事”的作品(例如韓國電影《熔爐》《素媛》)就讓人不忍卒睹,又何況是赤裸裸的真實新聞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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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熔爐》劇照

社會叢林總有弱肉強食,在強暴幼女這件事上,人們很容易憤怒,而幼女也確實承接不起來自天平另一端的力量。那麼,如果性暴力發生在成年女性身上呢?

“是你主動勾引的吧?”“為什麼不反抗?”“這是仙人跳吧?”人們很容易譴責受害者,就像房思琪在網絡上尋求幫助時被嘲弄,日本女記者伊藤詩織在控訴山口敬之後遭到人身攻擊和威脅,韓國“MeToo”運動如火如荼之際,韓國女藝人卻一個接著一個疑似遭性暴力而自殺離世,而近期韓國的“N號房”事件和之前的兒童色情暗網也讓世界譁然。

如果人人都用旁觀者的態度對現實進行武斷的推斷,那麼受害者只會被二度、三度甚至數度傷害。然而,譴責受害者也是最容易的,因為弱勢的一方往往無力反擊,她們面對的可能是力量、資本、權位都比自己更高的人,更有可能是來自熟人性侵的難以言說。

人們總以為性暴力發生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受害者被拉進小樹林被暴力對待,但那只是電視劇的橋段。

我們不能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但也不能對暴力視而不見,沉默也是犯罪,集體沉默是一場集體犯罪。那麼如何為受害者發聲?

我們有法律,我們有互聯網,有了從2017年一路從歐美燃燒至亞洲的“MeToo”運動,韓國更是衍生出“SchoolMeToo”,有超過70所學校的學生響應、上街遊行,指控老師對學生的性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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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校園”Metoo“運動

我們還有媒體。媒體擔負著維護基本社會倫理和公共利益的責任,媒體的使命是揭露真實,而非文學創作。

回到文學與現實的邊界問題,“蘿莉塔”是文學世界中的一種審美,“蘿莉”是從二次元世界延伸至線下的一種次文化,但這絕對不能美化現實世界中的犯罪,也無法挑戰法律和社會道德,更不能吞噬人們的文化和思維方式,別無恥地像亨伯特一樣說“是她主動引誘了我”,你大可以拒絕。

更何況,亨伯特也早在文本中對自己作了審判:“如果交由我自己裁決,我會以強暴罪行判處亨伯特至少35年徒刑,並駁回其餘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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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熔爐》劇照

讓蘿莉塔站回到一望無際的曠野間、雲霧繚繞的山川中、清澈如鏡的湖泊裡,讓她自由生長,保持童年與青春本來的活力、任性、粗野、好奇與純真。

給她一點正確的教育,讓她在成年後可以自信地去探索那神秘世界裡的浪漫、激情、奇幻、性與愛。


作者 | 姜雯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CAT

圖片 | 部分來源於網絡

南風窗新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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