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的滄桑往事

  漢口留有許多老房子。漢口傳有許多老故事。在漫漫的時光中,老房子和老故事都朝著歷史的深處走去。而今,這些零星散落在城市裡的老建築,就像漢口這篇大文章中的關鍵詞。扣住了它們,就彷彿扣住了漢口的經脈,就彷彿可以聽到漢口久遠的呼吸和脈動,就彷彿可以看到漢口是怎麼走到了今天。

  只有認識了它們才能懂得漢口,才能懂得一座城市的成長。

  方方

  二〇一四年夏

  

漢口的滄桑往事

  故紙中浮出漢口

  漢口漢口,漢水之口。所以,要說漢口,當然要先從漢水說起。

  與氣勢磅礴、渾厚穩重的長江比,漢水是一條清澈而活潑的河流。它從陝西的嶓冢山一路喧譁著奔來,穿山繞峽,蜿蜒跌宕,一直歡樂地跑到武漢。倘若沒有長江橫亙在前,或許它還想自己奔往大海。可惜浩浩長江切斷了它獨行的道路。就像一個一心富於個性和自由的人不甘於突然間失去自己一樣,漢水也不甘於就這樣終結前程。它努力地為自己尋求出路。它不停地改道,東突西竄,四處突圍,一忽兒從這裡衝出,一忽兒又從那裡突入。它的出水口在無數年間,不斷地變換。似乎想要為自己尋出一條突破長江的通道。然而,無論它作怎樣的抗爭,無論它從哪裡衝出,它最終的結果卻總是跌落進長江。這就是它的命運。命裡註定它只能被長江裹挾著一去東去入海。

  大約在五百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明代成化年間,漢水終於向長江屈服:它作了最後的一次改道。它把水口選擇在了龜山北麓一片闊的地帶。從此結束了它活潑好動、遊移不定的生涯。

  於是,有了漢口。

  二

  其實,武漢雙城夾江,由來已久。武昌和漢陽,是兩個歷史悠久的城鎮。久遠得要從千年以前說起。武昌在夏商時期就有較大的居民點,及至漢末,已成商鎮。漢陽呢,它建城的歷史比武昌更早,只是它擁有“漢陽”這個名字要稍晚一點。到了唐宋時代,它的市鎮便已呈繁華之態。

  當年崔顥跑到武昌的黃鶴樓上消閒寫詩,李白也去到樓上送孟浩然遠下揚州,他們遠眺江北,滿眼所見到的只是歷歷雜樹和萋萋芳草;而伯牙在漢陽鼓琴,子期聽出他高山流水之志,故事業已傳遍整個中國,此時此刻,漢口還沒有出現。這也就是說,當武昌城裡樓閣重複,燈閃歌呼的時候,當漢陽鎮上人喧市井,月照樓臺的時候,漢口那廂連個人影都沒有。今日之漢口地盤上有的只是漢陽屬地內一片荒灘野地和接連天際的蘆草。這樣說起來,我自己有時候都不太敢相信。

  

漢口的滄桑往事

  但是,漢水來了。漢水把漢陽從中劈開。它活生生地將漢陽的大片土地自然剝離成一塊新地域。雙城夾江的格局因了它這突如其來的介入,變成了三足鼎立。從此一個嶄新的城鎮出現在漢水口北岸。這便是漢口。在很長的時間裡,漢口一直都是漢陽的屬地。倘要認祖歸宗的話,這漢口乃是漢陽所生。它是漢陽不折不扣的兒子。

  漢口有居民的歷史大約在五百四十年前後。書上說是明代天順年間,這是漢水改道的前夕。一個叫蕭二的江夏縣民將龜山北麓一帶的河灘廢壤承佃了下來。他如同一個“二地主”,順手又將這片地轉包給一個叫張天爵的人,然後每年從張家收取三分銀子。於是,張天爵領著他的家人來到了這裡。他們在這裡築基蓋屋,從此定居於此。漢水改道後,張天爵家便成了漢水邊上的第一代居民。五十年左右的時光過去,及至嘉靖四年,漢口便已有人家一千三百九十五戶。

  相對於浩浩長江,漢水的水勢實在是太小。那些打漁或種地的張天爵們便很樸素地把這條長江最大的支流叫作了“小河”。小河的水流彎曲,水質清澈,水勢平緩,水深適度,比之水急浪大、波濤洶湧的長江,這裡更適宜行船走水,避風泊岸,顯然它的岸邊也更適宜人家居住。木船時代的人的船想要與長江的風浪一試高低,恐怕還嫩了點。

  小河天然就成了人們的首選。居於岸邊的老百姓,沿著小河築圩、修堤、填土、打基,建起一座座吊腳樓。樓的一半在岸上,一半搭在水上。沿河一溜搭下,場面頗是壯觀。而樓下的水面上,帆檣林立,槳聲喧譁。

  於是就有了碼頭。

  於是就有了貿易。

  於是就有了市場。

  於是就有了漢口作為商業都市的雛形。

  寫了漢口第一部城市興衰史《漢口叢談》的範鍇說:“漢口之盛,所以由於小河也。然小河之水,實賴兩岸夾住,旋繞入江。”

  

漢口的滄桑往事

  三

  漢口這個鎮子因商而興,因此它有點野生野長的味道。它不像武昌和漢陽,是依靠行政權力所建構的城鎮。以城市品位或省或府或縣諸如此類,進行正統的規劃和佈局,築城牆,設衙署,建街市,蓋城隍廟,修鐘鼓樓,一派官家風範。

  漢口不是。

  漢口起初沒有獨立建制,沒有行政管理機構,它毫不設防,來去自便,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人賣了東西,又買了東西,走了;有人買了東西,又賣了東西,卻留下了。漢口是靠小河上來來往往的船與人自然形成的。是靠買賣堆積起的人氣,靠人氣形成的街市。它的房屋隨人口的漸次增多而即興搭建。它的街道隨買賣的漸次興旺而即興延伸。它沿河而立,自發形成。買賣越來越興旺,於是街市和居家便由小河向內陸一點點推進,一點點擴展,河街、正街、堤街,在人們不經意間便冒了出來。雖然一個荒無人煙的漢口被興旺的買賣形成了繁華鬧市,但它街窄徑曲,屋陋房低,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雜貨攤一樣,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章法。

  到了明朝晚期,才由漢陽在漢口設立巡檢司。這個巡檢司守在漢水南岸即漢陽那邊辦公,官員們只偶爾劃條船過漢口來瞧瞧。到明代更晚一些時候,巡檢司才搬來漢口。1861年,漢口開放後,城市擴大,外交事務日增,清政府設漢黃德道臺於漢口。這個漢黃德道臺是省以下,府以上行政長官。它分管漢陽府、黃州府和德安府。漢口的地位因此而大大提高。但奇怪的是,這個漢黃德道只管漢陽府、黃州府和德安府三府,卻管不了漢口。而漢口仍然隸屬漢陽,並無自己獨立建置。直到張之洞就任湖廣總督的十年後的1898年,大概他也過意不去偌大的漢口交由小小的漢陽隔江而治,於是,奏準劃出漢口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地盤,成立夏口廳。從此,漢口的行政建制方與漢陽平起平坐。而江城的三鎮鼎立到此時才名正言順,名副其實。

  四

  離開江河之岸,朝漢口縱深處行去。那裡地勢低窪,湖塘遍佈。當年雲夢大澤的遺蹟無處不在。但逢雨季和汛期,便成一片澤國。所以,漢口的人們一般都將房屋營造在地勢偏高的墩臺上。為自保性命,抵抗水害,他們又圍著這些墩臺修堤圍垸。漢口星羅棋佈的墩臺和遍佈四周的水面,令人覺得漢口像是一座湖上的島國。漢口五百多年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與水斗爭的歷史。人們一旦定居漢口,在生意之餘,便得忙忙碌碌地修堤,填湖,把陸地連成一片,把水驅逐之外。這樣的事,一干便是幾百年。說它是世界上最巨大最漫長的土方工程一點也不為過。

  對於漢口來說,兩堤一堡的修建,是它發展成大都市的關鍵工程。歷史學家們認為這兩堤一堡是代表著漢口發展的三個時期。可見漢口全然是一座以堤為命的城市,是靠著修堤建市、築堡擴市的城市。

  兩堤指的是袁公堤、張公堤,一堡指的是漢口堡。

  1635年,也就是明朝的崇禎八年,漢陽通判袁火冒主持修築了漢口的第一道堤防。當時的漢口處於長江、漢水和後湖的三大水域環抱之中,水災於漢口人是隨時即來的災難。於是修堤便成迫在眉睫之事。這道由袁火冒主持修築的大堤,長達十里,上至石喬口,下達堤口,呈半月形。因就地取土,堤修成後,堤外便成壕溝,人們將漢水從石喬口處引入壕溝,又讓其從堤口處流入長江。於是,漢口在修成一條長堤後,又同時挖出一條河來。漢口人為這條河起名為“玉帶河”。這條玉帶河上有小橋三十多座,在明清時期成為漢口著名的風景點。這條長堤的修建成功,保得漢口一方平安,水患大減,居民激增,漢口的發展一下子就進入到一個全新的速度。此堤因是袁火冒主持修建,故後來人們叫它“袁公堤”。

  1864年,太平天國失敗後,捻軍與清軍繼續作戰,戰事危及漢口。漢陽知府鍾謙恐怕漢口遭到捻軍攻擊,決定在漢口後湖築堡。漢口的老百姓也恐懼戰爭,紛然捐錢集資,集資款達20多萬。漢口堡上起石喬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長十一華里,如偃月形環繞袁公堤外。堡基木樁密佈,堡垣紅石層疊。漢口堡在抵擋戰爭的同時,也抵擋了來自東西湖、後湖方向的水患。堡內低窪地漸被填平,漢口的城區因此而擴大。位處於堡內的袁公堤,在歷經兩百多年後,已失阻水功能,成為了漢口著名的長堤街。

  1904年,張之洞主持修建後湖官堤。後湖水患始終是漢口的腹背之敵。儘管漢口不斷填土,但低窪之地仍然遍佈於城。汛期時,後湖的水自是洶湧而至,即令非汛期時,也常有大水不請自來。為徹底解決後湖水患,張之洞共耗資八十萬兩銀,專請來外國工程師設計,一舉建成全長34華里的後湖大堤。此堤東起堤角,穿岱家山、姑嫂樹,直抵石喬口。這使得圈在堤內的近十萬畝低窪荒地全部變成了良田,漢口的地域因此擴大幾十倍。而漢口堡的功能又因後湖官堤的修建,失去意義。兩三年後,拆除城堡,改建為馬路。人們為紀念張之洞,將此堤叫作了張公堤。

  由袁公堤到漢口堡再到張公堤,每一次都將漢口的地域向北推進一大片,一直將沿著小河起家的漢口演變成一座大漢口。漢口只用了幾百年的時間讓自己的名聲和繁華蓋過了有著幾千年歷史的古鎮武昌和漢陽,成為中國四大名鎮之一。

  五

  1858年12月6日,應該是很冷的一天。想象得出江風是如何在長江呼嘯而過。平常的江面,幾無船隻,天蒼蒼水茫茫的一派寂寥。然而這天,兩艘英國巡洋艦和三艘英國炮艇突然從下游方向駛來。它們由上海經鎮江、南京、安慶、九江而抵達漢口,然後便拋錨泊在了漢口的江面上。率領它們的是英國特使額爾金。漢口的命運便因了這個寒冷日子而得以改變。

  來自西方的文明和來自列強的凌辱也都自這一天起,開始由所有的縫隙中向漢口滲透。所以歷史學家說,這一年對於武漢來說,既是陷阱,也是階梯。陷阱讓苦難的老百姓又多出一重苦難,階梯讓正在崛起的漢口又大步登上了一個全新的層次。在歷史行進的過程中,苦難總是和發展相隨相伴。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數學遊戲。

  額爾金選擇了漢口為通商口岸。1861年3月,漢口正式開埠通商。漢口英租界也在該月同時劃定。

  

漢口的滄桑往事

  此時的漢口鬧市和民房幾乎都集中在漢水岸邊。那裡貨棧雲集,作坊密佈,店鋪錯落。而開闊平整的長江北岸卻仍是寥無人跡,荒野一片。英國人在為自己的租界選址時,撇開了熱鬧的漢水地帶,而選擇了長江北岸。此時的英國人,經過了工業革命,早已告別了木船時代,他們征服長江和利用長江這條黃金水道,全然不在話下。

  隨著英租界的開闢,三十多年後,俄國人於1896年5月、法國人於1896年6月、德國人於1895年10月、日本人於1898年7月,也都劃出了他們的租界區域。五大租界將長江南起江漢路,順江流而下,北至黃埔路,長達七八里的沿岸地盤全部佔據,面積達數千畝。此外還有十個未闢租界的國家在漢口設有領事館。

  漢口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洋鬼子們在長江的岸邊蓋建了風格與本土完全不同的建築群。高樓大廈風一樣快速地矗立在了長江邊上。花園和草地,馬路和洋房,賽馬場和跳舞廳,以及電燈電話,以及腳踏車自來水,以及汽車灑水車,以及煤氣自鳴鐘,諸如此類在西方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生活娛樂設施和物品,都出現在了長江北岸這片多年都無人打理的荒原上。西方人的生活方式、西方人的物質文明,以及西方人的文化習慣,足令居住內陸深處,無緣見識國外的漢口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如果說沿漢水的老城區是即興而隨意發展起來,那麼沿長江的租界區卻是經過精心規劃和設計的。新老區域無論是房屋風格還是生活方式,都絕不相同。於是形成了土漢口和洋漢口之分。土漢口的雜亂骯髒,物質落後,生活粗糙,而洋漢口乾淨漂亮,物質文明,生活精緻。一切的一切,都反差巨大,漢口人自是深受刺激。一種對西式文明生活的嚮往,在漢口民間自然形成。有錢人幾乎都搬入了舒適的租界居住。與租界相鄰的華界地盤也迅速地繁華起來。從此,整個漢口的商貿中心,便擺脫漢水岸邊的小街小巷,而逐漸東移。來漢的過客,目光和印象也都落在洋漢口上。老漢口人有些疼心,但卻也無可奈何。社會要進步,就總得面對一些殘酷的現實。

  當年的日本駐漢領事小野幸吉寫了一本名為《漢口》的書,他在書中說:“漢口今為清國要港第二,……使視察者豔稱為東洋之芝加哥。”幾乎同時,美國的一本叫《豎琴》的雜誌上也刊出名為《中國芝加哥》的文章,其中寫道:“漢口在全國商品市場上所處的地位,可與芝加哥在美國的地位相媲美。”

  這樣,漢口人就總喜歡跟人說自己是“東方芝加哥”。從這時候起,大漢口的形象就基本定格。

  六

  十九世紀末,世界各國都處於工業化的浪潮中。各大城市的改造也隨之而來。1811年紐約重新制定了規劃總圖。1852年塞納區行政長官奧斯曼對巴黎進行了改建。幾乎同時期,日本定都東京,規劃興建了西方式樣的都市化地區,道路取巴黎式,鋪面取倫敦式。東方人都在逐漸地拋棄自己,而選擇西洋人的道路。

  相對於這些世界著名的大都市,漢口的規劃幾乎晚了幾十年。在租界洋人生活的刺激下,漢口華界終於明白要過上文明的生活,必須對城市進行改造。

  1928年春夏時間,兼任國民黨中央武漢政治分會主席的李宗仁發表了一篇關於要建設新湖北新武漢的演講。剛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吳國柄在當時的《武漢日報》上看到這篇演講,便給李宗仁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可為建設新武漢效力。李宗仁收信後第二天便接見了吳國柄。不久,便成立了武漢市政委員會,聘請吳國柄為設計委員。當時的市長是劉文島。

  吳國柄在武漢推行新漢口計劃,他認為武漢百姓光是抽鴉片、打牌、睡覺,沒有公園和樹木,沒一個透氣處,連春夏秋冬都不知道,所以,他建修了第一座公園,即中山公園。沿江沿河的吊腳樓岌岌可危,一遇大水,樓即垮塌,水退之後,原地又建,還是危樓,所以,吳國柄將漢水邊的吊腳樓悉盡拆除,建了新的堤岸、碼頭和馬路。

  漢口華界居民區沒有下水道,吳國柄又建築了下水道。有了下水道,漢口人方用上先進的衛生設備。有趣的是當有錢的人們用上抽水馬桶後,總也弄不清大便怎麼會不見了,便常常會扯著吳國柄問:大便到哪裡去了。

  當時的城市郊區,浮棺無處不在,野糞遍地都是。老百姓病得嚴重了,便躺在路邊等死。吳國柄又設法清除了郊區隨意棄放的浮棺,並安裝了簡易的公廁。並與醫院聯繫,救助路邊瀕死病人。

  漢口因了這一系列的改造,成為華中最新式的城市。一時間名聲大噪,許多來過漢口的人稱,漢口建設比上海南京還要好。連蔣介石來漢後,也慕名去中山公園逛了一圈。

  這時的漢口,真的是有模有樣了。

  七

  漢口留有許多老建築。它們帶著異鄉情調屹立在揚子江畔。漢口有許多有趣的故事。故事涉及中國人也涉及外國人。在漫漫的時光中,老建築和老故事都朝著歷史的深處走去。它們似乎隨著光陰一起一寸一寸地淡出我們的生活。

  有一天,我偶然地走進了這些正在老去的建築和故事中。突然之間,我覺得零星散落的它們,有點像漢口這個大文章中的關鍵詞。扣住了它們,就彷彿扣住了漢口的經脈,就彷彿能聽到漢口很久遠的呼吸和脈動,就彷彿看到了漢口是怎麼由蹣跚而行的步履到如今大步流星的姿態。認識了它們才能懂得漢口,懂得了漢口,才能懂得武漢,懂得一座城市的成長

  於是我開始寫這樣一本書。它幾乎全部是往事。是深藏在故紙堆裡的東西。我從一大堆泛黃的扉頁中,把它們找出來,然後一絲一縷地梳理著它們,讓它們活動在這本書中,也活動在讀者的面前。


來自新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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