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當寫下這個標題之時,我的眼睛已經模糊,湧動的淚水在眼眶裡翻轉、凝聚、噴出。一懷悲傷的情緒,惹得淚落不止,就像挑著一擔滿滿的水,從遙遠的記憶裡,晃晃悠悠地走來,一路走一路從眼眶裡灑出來,落在鍵盤上,落在手背上,劃過也潮溼了顫抖的手指。抬眼望望窗外,秋深葉黃,時光無聲無息地從窗前掠過,等到猛然警醒,已然不可挽留。

荏苒的時光,無論怎樣憐惜、不捨,還是留不住歲月匆匆的腳步,但是被時光浸染的往事,卻在脆弱的心坎上刻下一道道深邃的痕跡。儘管歲月的消逝慢慢地衝淡了原來的悲傷,卻無法消弭那心碎過的傷痛。我曾經非常喜歡顧城的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對它的喜愛,因為母親的緣故戛然而止。

望著窗前,一個光明的世界,照在眼裡都是亮堂堂的歡樂。白天只寫下幾段文字,就因為心情如滿天紛飛的落葉般凌亂,惹得無法接續。晚間加班回家,已是將近十點,夜深人靜,才能覓得閒時,重新收拾那流失的往昔。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轉眼間,已是整整四年過去。春風吹過秋風起,又是一年深秋,光明依舊,斯人不再。每每到了深秋的這個日子,撕心裂肺的痛,會隨著寒冷的風,再一次撕扯我那永不能癒合的心。母親的音容笑貌,依舊響在耳畔,浮在眼前。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母親與我說話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絞痛我心。

母親名字中有個“月”,而母親也人如其名。母親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的目光如月光般明亮,又如秋水般柔和。每當母親和藹地看著我們,她那明眸裡閃爍著親呢迷人的光芒,如三冬裡的暖陽,溫和地映照著我們稚嫩的笑臉,陪伴我們一起成長。

母親陪伴我有三十八年的時間,離開我卻只有短短的四年,但是,如今看來,母親陪伴的歲月,卻是倏地一瞬間的短暫;母親離開的日子,倒是漫長地像度日如年般難以忍耐。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母親生命的最後三年,是與復發轉移的癌症作鬥爭的艱難日子。這些日子裡,殘忍的病痛像肆虐的魔鬼,張牙舞爪地啃噬、撕扯著母親孱弱的身體,還猙獰地折磨著母親慢慢失去抵抗力的精神。儘管如此,母親總是把她溫柔的微笑、甜蜜的愛意,賜予她深愛的子孫們。

2012年的一天,母親突然說是雙腳發麻,雖經縣裡醫生治療,卻竟然在短短几天內癱瘓在床。當我陪伴著母親來到省裡的醫院,醫生檢查後告知我,母親癌症復發轉移。狹窄的脊椎椎管裡,被一個接一個的腫瘤塞滿,壓迫脊椎神經,引發高位截癱和大小便失禁。另外,椎體和肋骨上還出現了無可逆轉的蟲蝕性骨質。

醫生不無遺憾的拒絕,讓我原本抱有的一點點希望成了奢望。醫生很是直白地告訴我,母親只剩下三個月左右的生命,吃好休息好,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在中國,自古以來,跪著哀求,尤其是對於一個將要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有的時候並不一定意味著恥辱。醫生很是無奈,但最後還是推薦了一名放療科的副主任醫師。

經過半年的放療,母親的病情得到很大程度的控制,也創造高位截癱後能夠重新站立行走的醫學奇蹟。就在一家人稍微鬆一口氣的時候,不幸又一次降臨。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2014年下半年,母親說視力模糊,看不清東西。縣裡的醫生檢查後,說是眼底太差,須用藥治療。可是,過了十天半個月,並不見得有什麼療效,視力越來越差。於是,我再一次陪伴母親來到省裡。細緻檢查後,發現腫瘤轉移到腦部,而且腫瘤的位置非常特別,位於大腦與小腦之間的隔膜中,就生長在兩根視神經中間的間隔裡。

就在檢查結束的當晚,母親突然間完全失明。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世界,讓母親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母親很痛苦地叫道:“我看不見光明瞭!我看不見光明瞭!我的孩子看不到了,我的大孫子也看不見了!老頭子,你在哪裡,我也看不到你了!”聽到母親淒厲的話語,再看看母親摔倒的慘狀,我的淚水像打開閘門傾瀉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當我們扶起母親時,她無法站立,一直叫疼。一檢查,原來髖骨出現骨裂。母親羸弱的身體,已經無法同時承受骨科和開顱手術。醫生異常審慎地告訴我,鑑於母親身體,髖骨與腦部手術只能二者選一。髖骨可以慢養,而腫瘤卻危及生命。腫瘤位置特殊,卻為微創手術提供了便利,可以從鼻腔中開孔實施手術,但是不能保證清理乾淨。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手術做完,已是從上午到了黃昏。手術據說很是成功,腫瘤活體切片也送去作病理分析。不過,直到母親出院,也沒有拿到病理報告。醫生說,母親這個腫瘤很罕見,就是全國每年也不會超過五六例。省裡醫院不能得出權威報告,已經送交北京相關醫院作進一步分析。在母親最後的歲月裡,我曾去詢問過,仍是沒有一點消息。

手術之後,母親的視力和髖骨漸漸地恢復。一天,我正在上班,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兒子,我又看見光明瞭!我現在又能走了!”一下班,我就衝進了母親的臥室。母親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站在陽臺上,一遍又一遍地指著遠處,告訴我她看到的美麗世界。然後,她一遍又一遍地從陽臺走到臥室,炫耀她那雙有些顫巍巍的雙腿。

2015年暑假的一天,母親又因雙腿無力摔倒。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摔倒後,母親再也沒能站起來。我再一次來到省裡的醫院,聯繫放療事宜。那位為母親創造奇蹟的副主任醫師看過檢查的片子,搖著頭指著片子告訴我,腫瘤的擴散已經無法控制,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並可以提前準備母親的身後事。而這一次,醫生的話不幸實錘了,母親真的只剩下三個月的生命。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我從省裡回到家,和父親商議了一番,決定將母親送到縣裡醫院,與病魔作最後的博弈。即便不能挽回母親的生命,至少為母親減少痛苦,提高最後一段時間的生存質量。從7月28日入院,到10月28日母親故去,正好是三個月。

在母親去世前一個月,母親又一次完全失明:“我看不見光明瞭!我看不見光明瞭!我看到的都是黑夜!”母親的痛苦,如同尖銳的匕首刺穿我的心。我清楚地知道,母親腦部的腫瘤又一次在折磨、虐殺她,而這一次,我們卻無能為力。

母親很是心疼我們,即便是癌痛難忍,她也不曾叫疼,杜冷丁用得也少。每次發燒退燒後,汗透衣衫,總是很難為情地說辛苦我們。每當發燒間隔的時間越長,不懂醫學的母親越是認為自己將要恢復,卻不知發燒是生命在與癌細胞作最後殊死的鏖戰。發燒次數越少,生命越臨近終點。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母親去世前兩天,她好像知道大限將至。她支開了其他家人,舉起慘白的手,招呼我坐到她的身旁。我握緊的母親手,曾是一雙健康、勤快、健碩的手,如今沒有一點血色,像雪一樣白,上面滿是吊水留下的圓圓的青紫的針孔,刺得我眼睛生疼。

見母親又一次艱難地抬起手向我伸過來,我趕緊低下頭,好讓母親可以撫摸我的頭。母親的撫摸,毫無力道,像微風吹過水麵,波瀾不驚般的。聽到我低聲啜泣,她用低沉而有力的話語安慰著我:“兒子,別哭。媽媽已經六十多歲,年紀不算小,即使是死也夠本了。這一次,媽媽真的挺不過去了。如果媽媽不在了,你不要難過。媽媽子女多,但你是兒子,是家裡的頂樑柱。我的後事與你爸爸已經交待,我也要向你講清楚,為了給我治病,家裡花了不少錢,如今也落得個人財兩空,後事一切從簡。”

10月28日,是工作日。天氣很好,不過風大了些,有點冷。下班後,我趕緊接孩子放學。剛進家門,就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母親走了,我們子女都沒能送上母親最後一程。趕到醫院,母親安詳躺在那裡,雙眼緊閉,她美麗的眼睛再也無法睜開,再也不會漾動水波一樣目光。她慘淡的病容裡,笑意從眼角綻開。跪在母親面前,我淚如雨下,只希望母親在天堂裡不再有疾病纏身,不再會看不見光明。

看不見光明,母親從黑暗裡遠去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時光對於孩子與母親,有如此痛徹心扉的必然聯繫。然而,時光卻讓我過早地成了一個沒媽的孩子,一個想叫媽、媽不應的可憐的孩子。子欲養而親不待,無疑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母親走得太快,孩子的思念跟著很遠。

母親祭日前夜,坐在電腦前,打字間歇,抬頭就能看見那盞亮堂堂的燈。那璀璨的燈光,一定是凝聚了母親如炬的目光,光彩奪目。

今夜,光明如晝。一個已是中年的孩子真心乞求,媽媽,讓我看看您那雙慈祥、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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