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臘:盛世末路下,人與英雄及妖魔的糾纏和進化史

作者:張東曉

方臘:盛世末路下,人與英雄及妖魔的糾纏和進化史

公元1119年秋,李清照獨居青州。她與趙明誠婚後的生活非常幸福,但此刻丈夫在外地任職,並且似乎有納妾的心思,敏感的李清照,心裡自然不是滋味。在苦悶之際,她寫下一首題為《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詞。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此時的李清照固然也是滿腔思念,但卻遠沒有“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悽慘。畢竟她看到的青州仍然歌舞昇平,她眼中的大宋仍然還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盛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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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黃河岸邊聚眾起義的宋江在朝廷官兵的打壓之下,已經開始向青州附近迂迴。大約同時,一個名叫方臘的漆園主在長江沿岸的青溪也開始舉起了旗幟,反抗朝廷。

這一切在李清照的記憶似乎都不存在,無論近在咫尺的宋江,還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方臘,都與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1)摩尼教:方臘與大明王朝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同於佛教和道教,世人對於“摩尼教”可能多多少少有點兒陌生。但若說起它的另一個名字——明教,很多人又能條件反射似的想起張無忌、楊逍和範瑤等人。摩尼教大約是魏晉時期在波斯興起,在唐代傳入國內。它相信世界有光明和黑暗,並且相信光明一定會來到人間。他們信徒口中的光明使者被尊稱為“明尊”,也是人類世界的救世主。明尊必然會降世,明尊也必然會帶給世人以光明。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光明”更有誘惑力,如果有的話就是“平等”,而恰恰摩尼教的教義認為明尊的信徒都是平等的。所以當方臘在正經歷水災和暴政的青溪宣講“光明與平等”時,並沒有費太大力氣,就聚齊了不少信徒。相對於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方臘的“光明與平等”不知道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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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臘給自己的稱號是“聖公”而不是“明尊”。七百年後的楊秀清似乎對此頗有研究,他稱自己為“天父”,這一招對天王洪秀全來說真是釜底抽薪。但無論如何,方臘讓信徒相信跟著他就可以享受光明,享受人人平等,而不是一輩子做牛做馬還吃不飽飯。

公元1120年,方臘正式舉起大旗。他的信徒頭戴紅巾,並且相信神佛護體。這種神佛護體的事情,讓我不禁想起義和團。我們的歷史就是這麼著迂迴的往前走的,甚至於可笑的事實也不能湮沒他們反抗的勇氣和精神。

方臘的戰鬥大概堅持了一年多。在這一年的多的時間裡,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年號“永樂”。沒錯,就是明成祖朱棣使用的那個著名的“永樂”。我們無法揣測這裡面有沒有繼承或者紀念的意義,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巧合。但無論如何,這一年多的鬥爭,方臘已經把自己雕刻在了明教或者摩尼教的殿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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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殿堂裡還有朱棣的父親、大明王朝的創建者朱元璋。他信奉的也是明教,參加義軍時也是頭戴紅巾的,他尊稱首領韓林兒為“小明王”,他開創的朝代也稱之為“明”。誠如方臘所宣稱的,光明總會降臨。鎮壓他的宋朝亡於蒙古大軍,朱元璋趕走蒙古大軍才建立了明朝,這一切看似循環的背後卻始終閃爍著一個道理:光明或許會遇到挫折,但卻擋不住。

(2)英雄崛起:一個漆園主的進階史

黃巢、宋江、洪秀全等人是由於科場失利求官不成才走上了起義的道路,尤其是宋江,大概是始終都沒有放棄做臣子的可能。但方臘不一樣,作為一名 “漆園主”(幫朝廷養花的)能娶妻生子,至少說明他衣食還是無憂的。對於他的造反我們不得不提一下宋徽宗趙佶這位天才的藝術家。

趙佶喜歡奇花異石,為逢迎上意,青溪城內亦官亦商的朱勔開始大肆搜刮,巧取豪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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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號稱“花石綱”的工程搞得民怨沸騰,甚至許多家庭都出現賣子鬻女的現行。漆園主方臘自然也逃不過朱勔的魔掌。此時又恰逢兩淮等地旱災與東南一帶的水患,一時之間,原本富饒地的江浙一帶竟然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人不堪命,遂皆去而為盜。史書的有些話越短越是讓人瘮得慌,比如“滅族”“屠城”等。這裡的“人不堪命”也是非常震撼的,究竟是怎麼的情形才能讓信奉 “得過且過”擬或“苟且偷生”的中國老百姓“遂皆去而為盜”呢?我無法想象。

我讀書最大的疑惑就是為什麼當政者要魚肉百姓。其實百姓是最容易滿足的群體,但凡能有一丁點兒活路,他們都會試著活下去。可惜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懵懵懂懂中在犯歷史曾經犯過的錯誤。都說天意不可測,殊不知民意就是天意。

公元1120年十月初九,方臘在自己的漆園內舉行了一場偉大的演講——這場對暴政控訴的演講把他送上了英雄的擂臺。

“今賦役繁重,官吏侵漁,農桑不足以供應。吾儕所賴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無錙銖遺。且聲色、狗馬、土木、禱祠、甲兵、花石靡費之外,歲賂西、北二虜銀絹以百萬計,皆吾東南赤子膏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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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諸君以為何如?”

憑什麼我們辛勤勞動還吃不飽飯而他們可以騎在我們脖子上作威作福?這樣的疑問我個人認為比“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具號召力。

果然,方臘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英雄不僅僅有膽色,更有謀略。他一下子就找到矛盾的焦點——花石綱朱勔。

“東南之民,苦於剝削久矣,近歲花石之擾,尤所弗堪。諸君若能仗義而起,四方必聞風響應,旬日之間,萬眾可集。”

不僅如此,他還有明確的戰略目標。

“我但劃江而守,輕徭薄賦……十年之間,終當混一矣!”

方臘在一開始就設定了戰術焦點和戰略目標,但憑這一點就比宋江吳用等人高明的太多。

都說時勢造英雄,其實何嘗不是英雄借時勢甚至造時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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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魔化傳說:魔教信徒

關於方臘那次聲淚俱下的演講,歷史上的記載並不多,這畢竟不同於王勃在滕王閣的高談闊論,也不同於朱熹與陸九淵那樣的鵝湖論學。我們所謂的慷慨激昂或許就像《水滸傳》中的宋江在梁山泊的傳奇故事一般,真或者假,全憑袁闊成的一張鐵嘴。

但關於方臘的非議甚至魔化,從他舉起義旗的那一刻就卻從來未曾停止過。

首先他信奉的摩尼教或者明教,在代表正義的“六大門派”或當政者眼中就是魔教。唐玄宗時期朝廷對摩尼教的傳播就曾經予以禁止,史書記載“本是邪見,妄稱佛教誑惑黎元”,由此可見摩尼教進入中原不久就因為其教義“標新立異”而被視為“邪教”。唐武宗會昌年間,朝廷對摩尼教更是進行大肆殺戮(摩尼教是安祿山的支持者),《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記載,“會昌三年四月中旬,敕天下殺摩尼師,剃髮令著袈裟,作沙門形而殺之。”此後的摩尼教或明教漸漸開始轉入地下,成為當政者中的“邪教”。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炮製出的“日月神教”也是源自於“明教”。

方臘是打著摩尼教的招牌舉事的,在當時大宋官員看來,這完全就是魔教或邪教作亂。

其次方臘在招兵買馬中採用的一些過激手段也成為了他魔化的佐證。起義軍無盔甲兵器,他就號召說只要信奉“明尊”,就能神佛保護,刀槍不入;起義軍本身就良莠不齊,有人急於擴大隊伍,就大肆燒殺搶劫,“逼良為娼”;在所謂“平等”的號召下,一些人更是私慾膨脹,他們要的根本不是一個“新世界”,而是滿足自己平日的意淫。以前連正眼看一下那些官家小姐都是犯罪的人們,現在忽然有機會去擺佈她們,這是什麼樣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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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人與魔本就一念之間。方臘賬下大將鄭彪,被稱為鄭魔王,他在小說中與宋江作戰時所表現的黑雲密佈呼風喚雨的技能,已經與《封神榜》中妖魔的表現無甚兩樣。作為鄭彪首領的方臘,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最後就是火燒杭州。相傳黃巢起義時在徐州曾經吃了不下三十萬民眾以做軍餉。這樣的事情在方臘起義時雖然沒有記載,但方臘等人在對待大宋官員方面也沒有絲毫的手軟。“割其肉,斷其體,取其肺腸,或者熬成膏油,亂箭穿身”,這是他們對官員的常用手段。公元1120年10月,起義軍攻陷杭州,他們先是挖了蔡京家的祖墳,隨後又採用常規手段處理掉制置使陳建、廉訪使趙約等人,然後開始放火燒城。史載,“放火燒了六天,死者不計其數”。

火燒杭州的做法的確讓人費解。但對於一群“魔教”的信徒來說一切都是太正常不過了。對於這些人,不在史冊中被“挫骨揚灰”已經算是史學家的仁慈了,難得我們還想看到他們的讚美不成?蔡東藩曾道:“方臘之作惡多”,也算公允之論。

(4)決不低頭:選擇站著死亡

方臘驕傲於宋江的地方就是他始終是站著與大宋王朝對抗的,就算是死亡也是站著死的。拋開真實的宋江起義,水泊梁山裡的宋江時刻都期待來自開封的招降聖旨。他最終做了大宋的臣子,連那杯毒酒都是大宋王朝的賞賜。所以對於宋江僅僅打出“替天行道”的招牌,而不是建立自己的政權,我一點兒都不意外。他所謂的“替天行道”只不過是增加自己與趙宋討教還價的資本而已。

從公元1120年10月方臘聚眾舉事到公元1121年8月方臘被殺,在不足一年的時間,方臘帶領起義軍攻陷衢州、富陽、杭州,後又佔領睦州、歙州,將整個浙江、江蘇和安徽等地攪得天昏地暗,期間面對朝廷伸出的橄欖枝(朝廷誅殺了朱勔)完全不屑一顧。他是真的痛恨這個江山,但可悲的是,他可以去努力砸碎這個舊體制,但卻無力去建設一個新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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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21年正月,方臘舉兵進攻秀州,在官兵內外夾擊之下慘敗。這也成為方臘起義的轉折點,這次失敗讓方臘軍隊從進攻開始轉向被動的防守甚至被官兵追趕圍剿。為鎮壓方臘,徽宗皇帝趙佶也是痛下血本,韓世忠、劉光世、岳飛等一眾名將紛紛閃亮登場,方臘軍隊成為了後來抗金英雄的試驗田。

公元1121年2月,官兵圍攻杭州,徽宗皇帝下旨招降,被方臘斷然拒絕。方臘也失去了一次與朝廷談判的好機會。但你之美酒,我之毒藥,方臘堅決的鬥爭精神和不妥協的氣概,才是男兒本色。

金庸先生在《倚天屠龍記》中曾有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的描述,在六大門派圍攻下,明教弟子也是寧死不降。或許正是憑藉著這股韌勁和意志,才有了後來徐達橫掃不可一世的蒙古大軍。

至於方臘是不是魔暫且不說,就是這種精神以足以讓他站在歷史的最高點被膜拜。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死亡面前微微一笑的。

公元1121年4月,方臘被官兵一路追趕至青溪——他的老家。方臘帶領七萬餘人退守幫源洞。4月24日,見和談無望的官兵發起總攻,起義軍奮起抵抗,七萬餘人全部壯烈戰死。方臘及妻子邵氏、次子方亳等人被捕。

徽宗皇帝下旨,將方臘押送開封,期間更是對方臘多次勸降,但方臘見自己的士兵都可以奮戰而死,自己又焉能苟活於世?!

公元1121年8月24日,方臘被殺。其後起義軍仍堅持鬥爭,直到公元1122年春才算安息。

方臘和他的起義軍死的都是很壯烈,他們寧願倒在衝鋒的兩軍陣前,也不願意苟活在宋朝的統治之下。南宋末年在蒙古鐵騎的追擊下,茫茫南海上,大宋士兵也是如此誓死不降。我們的民族也正是憑藉著這種不怕死的精神才挺過了無數艱難的歲月。活著從來都不簡單,但選擇站著死亡,更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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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麗的誤會:當方臘遇上宋江

宋江遇上方臘是宋江的幸運,而方臘竟然被宋江打敗,只能說是方臘的恥辱。還好,這恥辱不是方臘的,是所謂小說家強加給方臘和他的起義軍的。甚至還有人炮製出“方臘活煮扈三娘”的荒誕故事來。

從公元1119年9月開始,也就是方臘發表起義演講的前一年,宋江等三十六人開始在黃河以北起義,發起了“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招牌。在引起宋朝重視後,宋江並沒有走上梁山,而是在黃河中下游(主要是山西和山東)與官兵打游擊。一年之後也就是公元1120年12月,聲勢漸大的宋江開始攻打京西、河北別等地,宋徽宗趙佶也趕忙去下旨詔安。但陰差陽錯把,宋江錯過了這次詔安的機會,也開始舉兵南下,並與公元1121年2月開始攻打淮陽,並佔領淮陽。

此時的大宋,北有宋江,南有方臘,如果兩方南北夾擊,那麼我們中華民族的歷史可能不得不重寫。但遺憾的是,兩方始終各自為戰,不能互為犄角。

佔領淮陽之後,宋江又率領起義軍到了沭陽(江蘇連雲港),也此地宋江遇到張叔夜。

“聲言將至,叔夜使間者頕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餘,載滷獲。於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踞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鬥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賊,江乃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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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話是《宋史·張叔夜》中的記載,而時間節點是公元1121年5月,此時方臘已經被捕,正在處於被押送東京的路上。後來的事情就是史書記載的“今青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但此時的“方臘”已經是方臘餘部,只是方臘名氣大,也就以“方臘”代稱了。

公元1122年4月,方臘餘部被肅清;兩年後,宋江等人被賜死。這一南一北兩場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都逃不過失敗的命運,但至始至終,方臘與宋江都未能在戰爭上一決雌雄。

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方臘做宋江的陪襯。魯迅先生談及諸葛亮,曾經說其近乎妖。但宋江又何嘗不是近乎諸葛?

至少方臘是個漢子,寧死不降的漢子。

(6)後記:盛世末路的哀歌

公元1120年,周邦彥倉猝間從杭州一路逃難到應天府。方臘起義中的驚心動魄讓周邦彥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公元1121年,周邦彥又來到了南京。此時方臘已經被捕,但戰亂帶來的創傷更需要時間來恢復。

方臘:盛世末路下,人與英雄及妖魔的糾纏和進化史

一日,已是白髮蒼蒼的周邦彥來到長江岸邊,思緒萬千,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西河·金陵懷古》一詞。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裡。

繁華的盛世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就像他自己的青春歲月。周邦彥這一曲《西河》猶如大宋王朝的輓歌,餘下的歲月,所有的美好都只能憑弔和回憶。

公元1121年,宋江投降,方臘被殺,周邦彥去世。五年之後,金兵南下,開封城破,靖康之恥,北宋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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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東曉,男,生於1983年,河南省平輿縣人,現定居於北京,文章散見於《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等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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