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煜 | 爺爺的兩三事
逐字逐句的回憶，我想不起來太多，從小到大我與爺爺的接觸並不算太多，與人不同的是，我無法從與爺爺為數不多的接觸中瞭解他是個怎樣的人，若要以此繼續寫下去，未免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令人有些難以拿捏。作為他的孫子，我只能從些許點滴中慢慢將他在我心裡的印象勾勒出來，實在是件不太應該的事。
我爺爺是大堰鄉螞蝗衝村人，小時候的暑假，爸媽有時會將我送到這裡來度過一段時間，兒時的我異常貪玩，也正是需要玩伴的年紀，彼時的山村裡，與我年齡相仿的就只有我表姐，而她與我不同，她從小就更加乖巧懂事，經常看到她忙於功課，並無暇玩樂，我去了以後自然就非常無聊，這也是我那時不愛去的原因。
有一年暑假，我父親又將我帶去那裡，由於有前車之鑑，我一直賴在我父親身邊，生怕他丟下我自己走了。談話間，不知大人們是有意還是無意，聽說現在正是山上結野櫻桃的時候，我一聽便來了興致，我父親一看，便問我要不要和我爺爺一起去摘一筐回來嚐嚐鮮，我看了看爺爺，爺爺和平時並無兩樣，穩穩的坐在椅子上，輕輕抿一口茶，再拿著他的長煙杆深深的嘬一口葉子菸，看起來怡然自得。我當然欣然答應了，想來還是因為那時太過貪玩，讓大人們有了把我留在這裡的可乘之機。當我高高興興的提著一滿框的野櫻桃回來，打算分給大人們嚐嚐，聽聽他們誇讚我有多能幹時，父親卻早已不見蹤影。那時我便瞬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自然又是一陣大鬧，看著爺爺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跟了上來，我便不由分說的大聲吼了起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跟他們是同夥！”說罷便不由分說地將滿滿一筐野櫻桃往爺爺腳下砸去，還略微發青的野櫻桃滾落了一地，在陽光下發出晶瑩的光。爺爺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麼生氣，他只是搖搖頭嘆嘆氣，慢慢的彎下腰，把地上還沒摔壞的野櫻桃一顆一顆地撿回筐子裡，然後看著我生氣而顫抖的背影，無奈卻不語。我爺爺對我總是這樣，不對我說些什麼，也不做些什麼，只是默默地抽菸，沉默地幫我在後面收拾。於我來說，這樣的好脾氣只是讓我更加生氣。
往後的日子裡，爺爺白天一早就下地幹活，我無聊的時候便會跟著他一起去，他在田間勞作，我在田邊挑選一根趁手的木棍，當一會兒這片地的山大王。有時爺爺勞作結束，喚我回家，我便躲在田裡不出來，想看看爺爺究竟能不能找到我，於是就聽見爺爺喚我的名字，語氣越來越焦急，我便依然躲著，暗自得意，忽然聽不見他的聲音了，我心裡又有些害怕，怕爺爺真的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荒郊野嶺，我便急得從低矮的農作物中探出來頭，然後一雙有力的大手就不知道從哪裡伸過來，把我從地裡抱出來，讓我自己爬到他的大揹簍裡。這時的爺爺，臉上便會露出比我更得意的笑容，黝黑的臉上，溝壑彷彿變得更加深刻。我坐在他的揹簍後面，因為被騙得露出了馬腳而暗自生氣，爺爺就這樣揹著我回家，路上也不曾說話，走著走著，停下來，拿出他那黃黃的，發亮的煙桿，在路邊的石頭上彈兩下，再換上新的菸草，點燃後又踏上了回家的路。煙從前面飄來，我一會看看他，一會兒看看天上慢慢掠過的樹影，自己好像也坐上了回家的列車，聞著爺爺身上的汗味和菸草味，靠著他寬厚的背沉沉睡去，等再次醒來，看到家裡暗黃的燈光，我知道，這一天又安穩地過去了。
我印象中的爺爺，一直挺著筆直的背，不苟言笑的臉，壯實的身材看上去非常精神，活脫脫一副村幹部的模樣。上大學的時候經常會回大堰過年，席間也陪他老人家喝上幾杯，但他無論喝多少，彷彿說話對他來講就是一件很不必要的事，我沒有聽他說過太多的話。幾杯酒下肚，依然是萬年不變的姿勢坐在椅子上，自己泡上一杯濃茶，一邊聽著我們胡侃，一邊點上自己的長煙杆，饒有興致的開始慢慢嘬了起來。
前年五月份的某一天，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父親突然跟我說，我們過幾天回一趟大堰，我心裡預感不妙，一般我父親回大堰不會不由分說的讓我一起去，再加上清明節的時候剛剛回去過。果然，我爺爺診斷出得了肝癌，並且已經是晚期。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腦子裡瞬間浮現出了那個筆挺而壯實的身影，他左手端著充滿茶漬，泡滿濃茶的杯子，右手把長煙杆送進嘴裡，愜意地抽著。我想象不出這麼一個悠閒自在的身影，如何會被病魔纏身。
當我在醫院見到爺爺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壯實的身體早已無蹤，面色蠟黃得可怕，看到我們進去，黯淡的眼神迸發出一陣短暫的喜色，但彷彿由於病痛的提醒讓其戛然而止，依然不曾講話。正值飯點，我扶著爺爺，去醫院對面的小餐館吃飯，當我挽上他已經枯槁的手臂時，我才驚覺，爺爺已是八十歲的耄耋老人，如今的我再也爬不進他的揹簍，他的背也已無法承受，那雙強有力的大手，也沒有辦法從田間把我抱起來，看著我笑了。我時不時看看被我攙扶著的爺爺，就像我那時在揹簍裡時不時望著他的背影，只是沒有了飄來的煙火，列車看來要到站了。
爺爺離開我們的那天，天上下起了雨，我走在前面，在泥濘潮溼的山間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陪爺爺走完最後一程，我想在這樣的天氣，爺爺也會是這樣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的吧，末了看著家裡昏暗的燈光，坐在椅子上拍拍身上的泥巴，泡上一壺濃茶，再點上他的葉子菸，深深的嘬一口，然後愜意地睡去。
今年的大山又開始變綠了，我很想念他。
作者簡介
覃子煜，長陽龍舟坪人，94年生，攝影、設計師。業餘愛好音樂、寫作。作詩詞四十餘首，已有多篇現代詩發表於《清江詩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