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今年,我離開下放的農村,已經四十多年。四十年發生了什麼?我從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變成了滿頭白髮的老年退休者。還有什麼變化?高速發展的城市鄉村,早已經變得認不出來。只是,四十年沒見過我的人,看到後還能依稀認出。我回到那裡,卻只有發呆的份兒,分不清東西南北。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農村新畫面

初冬,一個冷瑟瑟的日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我,忽然動心,想去下放的地方看看。心動即行動。我一把方向盤,拐了過去。腦海裡冒出多少問號:那些曾經認識的人,還有幾多?他們還好嗎?認識我嗎?會不會不理我?距離並不遠,一個多小時便到了。這麼多年,我居然沒有去過一次,為什麼?與當年融進、離開一樣,都由不得我主宰。人生有多少事可以自主可以自我定奪呢?好在這次,我自己做了次決斷。

我不認識路了。下雨一身泥的土路,一點找不到痕跡。曾經讓我走得顫顫巍巍的小橋也沒有了。水面上都鋪上了水泥橋。兩棵樹倒下來當橋用當時很常見,現在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我只得打開導航儀。在“郭德綱”指引下,我沿著一條水泥路前進。當初我一邊走一邊恨的揚塵土路呢?必須經過的大隊部呢?那個我經常用一個雞蛋換橡皮鉛筆的供銷社呢?少年時的上學路上,一邊走一邊用土坷垃互相追逐嬉鬧“嘭”水玩的小河,沒了?

這條河我永世難忘:有一次我在河邊刷鞋,一個挑把的農民沒看見,麥把將我撞進水裡。我從涵洞穿過,兜轉到另一條河裡。幸虧有個人看見,將我拉了上來。我和死神擦肩而過。村左邊還有一條河。小時候我唯一一次摸魚撈蝦玩,差點被淹死,又一次大難不死。

因為不會水,我總共就下水玩了那麼一次。事後自己很後怕,再沒下河玩過。這條記憶中很寬的河,成了臭河溝,窄窄一條。兩邊曾有的蘆葦,沒有了。當年,就是我比較冷靜地順著蘆葦方向走並抓住了蘆葦,才僥倖活了下來。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水鄉風味十足

土路,全成了水泥路。江蘇省早已實現村村通公路,以前在媒體上看到過。實地看了才知道,通公路有多好。每個村頭有公交站牌。從寶應縣城乘車,一塊錢到村。當年我們去縣城三十里地,全憑兩條腿走。大人孩子都一樣,沒有第二種方式。晴天還好,最多塵土飛揚一身泥土。雨天就難了。

泡爛了的土粘在鞋子上,每走一步要將腳在地面扭一下,蹭掉裹在上面的土。否則,鞋子重得難以行走,走一步掉一次。有時候扭得太累了,就使勁兒甩腿蹬腳,以期甩掉爛泥巴。三年級吧,一個化雪的日子,放學回家的我,一隻解放鞋就這樣被我甩進了河裡。剩下一隻我不敢扔,拎在手上光著雙腳走回家。

進家門,手腳都凍腫了,只能在冷水裡洗。據說雪水凍的用熱水洗了會爛,不知真假。當時因為冷水比腿腳暖和,沒感到特別冷,挺舒服的。回憶起來,該歡喜還是悲哀?我擔心的被父母責罵沒有發生。當年,解放鞋很難買,不是雨雪天根本捨不得拿出來穿。

我母親一邊給我弄水一邊流淚的情景,浮現在了眼前。我那樣狼狽地回家還拎著一隻鞋的情景,像一幅畫面,深深刻在自己的腦海裡。四十多年,時不時浮現出來。如今的冬季,在別人認為很冷的時候,我總是感覺良好。比起當年,天上人間。假如當年有這樣的水泥路,那雪天光腳的情景,難以想象啊。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青菜很誘人

終於進村了。與小河小橋同時消失的,是一個土壩。曾經每天在上面走來走去不止一次兩次的小壩橋,成了通衢。我的車子,輕鬆進了村。印象中的土坯房子一間沒有了。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呢?我首先去找。

在大概的位置,我看到一幢二層小樓。與通常的二層樓不同,主居室對面還有兩間平房。平房很高。兩個建築間有個封閉的闊達走道,颳風下雨可以坐下面,估計不會淋溼。那間平房空空蕩蕩,原來是放置拖拉機的。居然,他們奢侈地給拖拉機蓋了房子!那塊我忙乎不少年的自留地還在,依舊種了青菜。

霜打的青菜特好吃,卻沒有賣相,不像菜場的青菜青枝綠葉,有點蔫不拉幾的。舉頭四顧,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房子。條件更好的人家,還會有個大院子。當年的草屋土坯牆,影子都沒了。

我探頭往一戶人家的院子裡張望。印象中的這戶人家,兒子和我同年,上學時我們沒少吵架。他以當地人身份欺負我。我以他父親有病反擊他。但是,那個和我吵架的男孩,和我弟弟是好友。

他家有人。主人就是那個兒子,那個和我吵過架的男孩。他和我一樣,人到中年後半期。看到有人張望,他走了出來。看到我,有點猶豫。隨後試探地問我名姓。我也試探地叫他。我們認出了對方,不由地雙手緊握。隨著他一聲招呼,左鄰右舍們走了出來。看著我的一雙雙眼睛,從冷漠猶疑逐漸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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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風韻依然

他們依稀認出了我?我卻費力地從記憶裡搜尋:這個老態龍鍾的,就是曾經為生活窮困得過年都吃不上一頓肉的“大年”?屈指算算,該老了。問他,八十二多歲。這位?六十多歲依舊壯實的漢子,我一眼認了出來。他就是和我家關係不錯的“二鐵匠”。

“二鐵匠”是他外號,因為他的黑。年輕時,他是個好勞力。年年冬天挑河,他們家都是他去。我記得他父親早亡。家裡有老媽和一個哥哥。哥哥小時候患小兒麻痺症留了後遺症,一個手伸不直,一條腿有點跛。裡裡外外的農活主要靠他。

我還記得,年輕時因為家裡太窮,哥倆年齡很大了都找不到老婆。有一年有人給他介紹了個姑娘,誰知女孩子上門相親,居然看上他哥哥,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於是,他有了嫂子,自己這輩子沒有結婚。一九七八年吧,我父親幫他在縣城找了個臨時工,掙點現錢貼補家用。後來我參加工作離開家,再沒有見過他。

他的狀態很不錯。認出我後很親熱地叫我名字,拉著我去他家。眾多鄉親跟著我,七嘴八舌介紹我走後的情況。他們最自豪地就是去縣城方便了,一塊錢買票。他們指著村口的公交站牌,說個不停。還說我變化不太大,就是胖了很多等。

我被他們擁簇著往前,一起走到“二鐵匠”家。“二鐵匠”家門前是一個大大的空地,沒有建院子,也沒有為拖拉機而建造的高高的遮擋風雨的廊。陽光通透地曬到他家屋裡面,看得真舒服。

進門客廳的大油櫃下,擺滿了空啤酒瓶子。飯桌旁,不是以前大家通用的長條板凳,而是幾把椅子。他告訴我,已經從那個單位退休,每月有一千多元養老金。家裡的田地有他的。現在不需要幹農活,弄點自己吃吃的就夠了。

我說“千把塊錢太少了吧?”跟進來的鄉親們馬上打斷我:“不少了,我們只有頭二百塊錢,他現在是村裡條件最好的。多虧了你爸爸幫助他,這麼多年他賺死了。”我笑了,能有這樣的結果,超出我們當年的期望。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風中的舞蹈

“二鐵匠”人很好。年輕時幹活不惜力。我們家是下放戶,很多重體力活幹不來。七七年後父母被就地安排到縣城工作,家裡有一陣就我一人。每個月分糧都是他幫助我。“二鐵匠”一擔能挑二百多斤,一下子就幫我挑回家了。

我不但請他幫我將稻穀或小麥挑回家,還請他幫我禮拜天到機米的地方將水稻、小麥等機成米或麵粉。趕集日,繼續請他幫我將米糠或麥麩挑到集市處理掉。這些活兒,都是用他和我的業餘時間。正常他每天上工掙工分,我上學都不能耽擱。後來我們要離開縣城回揚州,我父親看到有個機會,便幫助了他。

他使勁兒邀我進他家坐坐。我坐了一會。他很開心地告訴我,領養了一個兒子,已經十八歲了。明年高考。我問他老婆,他說沒結婚。“但是”,他強調一句:“兒子很好,很孝順。”心滿意足的樣子,我頗感欣慰。

這是個我心裡一直認為大哥哥的人。我離開時他年近三十未婚,沒想到真的一輩子沒有結婚。好在他有點眼光,領養了個孩子。孩子上學去了,我沒有看到,多少有點遺憾。我們正說著話,有個瘦瘦的女子,手上抓了兩三個包子過來,堅持著遞給我。我想不出她是誰,不好接。

“二鐵匠”說:“拿吧,我嫂子。”我趕緊站起來細細辨認。當年那個選擇了哥哥的女孩子,這麼老了?還這麼瘦?我搜尋半天,沒有找到往日的印象。畢竟和她相處時間不長。但是她記得我。我們幫了她小叔子的事兒,不是小事。

當年真的就是一個小忙,卻改變了鐵匠的人生走向,真的沒想到。尤其他晚年,居然有一份旱澇保收的養老金度日,讓全村人羨慕不已,我們更沒想到。鐵匠年輕時有臨時工工資,對他哥哥家的幫助一定不少。嫂子那麼熱情地過來招呼我便可以證明一二。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黃昏的景

我問嫂子:“大哥去哪兒了?孩子多大了?”大嫂指著一個位置說:“那是我家房子。大哥年紀大了腿腳更加不便,不過來了。兩個孩子都結婚了,全部在外面打工。”是的,我看出來了,村裡與全國大多數農村一樣,留守著一群老人。像鐵匠這樣在外面多年,算有見識了,讓兒子繼續讀書準備高考。大多數人家還是到年齡就讓孩子想法掙錢去了。

鐵匠的家裡擠滿了人。我來的消息已經傳遍全村。進不來的人在門外站著。我趕緊走出來一一招呼。四十年,對歷史和歲月,不過一瞬。對人來說,卻是半輩子不止。

那些我印象裡的壯勞力,全都老了。一起上學在路上你追我打的同年人,很難一眼認出來,需要找到痕跡和固有的印記才行。他們叫著我的名字。我和他們每個人拉手。因為是在路上臨時決定過來,我一樣禮物都沒有帶,很不好意思。

拉著我的人,這個叫我跟他回家,那個叫我過去坐坐。我索性一家不去,就站在“二鐵匠”家門口和大家拉呱。有兩個我記憶深刻的人沒看到,剛開口詢問,幾張嘴同時告訴我他們的情況。一個跟了在南京打工的兒子,幫助帶孩子;一個已經故去了。我不僅感慨唏噓,為人生。為無常。

那個去南京幫兒子帶孩子的,年輕時多苦?大女兒三四歲或四五歲時,我印象中,在一個正月底她生了兒子。兒子生下七天,鵝口瘡走了。滿月後帶著女兒回孃家調整。清明前趕回婆家,前後一小時不到,女兒掉河裡淹死。

三個月左右,失去兩個孩子。每天看到她在哭。後來生了一對龍鳳胎,才讓她走出陰影。南京打工的,就是龍鳳胎裡的兒子。她的老公,六十歲不到,在一個晚上睡著了再沒醒過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得到未來如何?好在她有兒有女,挺過了最艱難的時段。據說她如今在南京還不錯,含飴弄孫的忙碌,享受人生。都說苦難是一筆財富。說的人顯然站著說話不腰疼,隨願意擁有這樣的財富?只能說,命運無形的手,太厲害了。你看不見摸不著,它卻控制了你的一切。

偶然一次拍腦袋行動,相聚在四十年後

告別,留一瓣馨香

時間不早了,我不得不告辭。鄉親們依依不捨地留我。我真的有事,堅持告辭離開。送我的人一直跟到村頭,看著我上車,發動車子離開。我從後視鏡裡,看到他們還站著揮手,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四十年後一次蜻蜓點水般的造訪,留給我長長久久的記憶。外在的、物質的變化看得清楚。內心深處他們對現狀的滿足和農村安詳寧靜的環境,才是最大的改變。

我深深祝福他們。鄉親們,祝你們人人安好,個個健康!只要有機會,我還會過來。我告別時對他們這樣說,心裡也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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