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業是讀四大名著，偶爾思考人生。
今天我來談談道德綁架這個老話題。
這個現象，水滸，三國，西遊，紅樓裡面都有。
（一）
火併王倫
在水滸裡面，江湖黑道有一種“道德綁架”，叫做投名狀。
林沖上梁山的時候，白衣秀士王倫百般阻撓，說什麼廟小供不了菩薩，水淺容不下真龍，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論身份，人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你是不第秀才；論武功能耐，人家讓一隻手，打你一百個；就算是論文采，人家林沖也是讀過書的，不一定在你王倫之下。
在弱肉強食的江湖，怎麼也輪不到你來做這個寨主。
更加可怕的是，你當作香餑餑的梁山第一把交椅，人家卻未必看得上，從林沖在白虎堂遭陷害也沒有反抗，再到自己妻子被衙內調戲，居然也忍下來了——可見心底裡，對大宋朝廷還是心存幻想的。
正所謂，汝之敝履，吾之珍寶。
這就扎心了。
最後，王倫的狗頭軍師，給他出了一主意，要他下山去殺一個無辜的人，這樣咱們就能安心收你入夥。
這事，如果換一個人，也許很快就成了。
習武之人，誰沒個殺紅眼的時候，魯達義憤填膺之下打死了鎮關西（嚴格意義上來說，罪不至死），武松在快活林那會更是大開殺戒，就連老好人楊雄，也在石秀的勾引下，弄死了自己的髮妻。
至於，李逵那樣的，估計能下山屠一個村子，提溜一串人頭上山，口裡還要喊著：夠不夠，不夠咱再去。
但這種事情，怎麼也說不上光彩，屬於江湖義氣的低級階段。
所以最終，王倫也作法自斃，自己成了犧牲品，成就了晁蓋一夥人的登頂之路。
宋江就聰明多了。
相比王倫，他深諳這個江湖的生存規則，大方，對所有人施以恩義，而且，看上去不圖任何回報。
晁天王一夥人劫了生辰綱，宋江跑去通風報信，然後給盤纏；
武松從柴進莊回家，宋江借花獻佛，從柴大官人那裡拿銀子給武松；
宋江從來不喜歡賭博，對李逵這個爛賭鬼，卻不說教，不制止，不反對，反而幾乎是對他有求必應，讓你玩個夠，所以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旋風只對他心服，誓死追隨；
另一個鐵桿花榮不清楚，書裡沒有寫，但應該也沒少給。
更重要的是，他在晁天王病榻前的詛咒發誓，又在盧俊義上山之後，對頭領之位三請三讓，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面子上都已經做到了極致。
所以，大夥都服他，以至於他提出招安，有人心裡不痛快，卻沒有人明裡反對。
然而，他終究還是遇到了一個更高段位的選手，大宋官家。
提起宋朝的皇帝，我們第一個想到的是，徽欽這兩個膿包，第二個想到的是，趙構這個繡花枕頭，第三個想到的是，一把斧頭，第四個想到的是，一隻狸貓。（最後一個肯定是假的）
但在大宋為官，的確是要比其他朝代，要輕鬆愉快得多，皇帝對官員，那是真的好。相比明朝開國朱元璋殺得人頭滾滾，趙匡胤一招杯酒釋兵權兵不血刃，相比唐朝皇室被七姓世家掐著脖子玩，大宋第一次真正把科舉落到了實處，相比那些自命不凡的魏晉風骨，大宋更是把文化軟實力這塊做到了極致，滲透於市井，相容於敵國。
大宋對武人，也是真的狠。狄青的鬱鬱而終，岳飛的莫須有，就不多說了，前文說過的，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只是說著好聽，也只配在王倫面前裝大，在高俅這種實權官僚面前，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勇氣。
所以，天子只是一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就讓宋江等人潰不成軍。
你跟我提江湖理論，我卻和你說普世哲學，所以，你必敗。
道德綁架嘛，誰怕誰。
說到底，還是臉皮不夠厚啊。
宋江，你真的該被送去明朝的東林黨學學，怎麼和皇帝討價還價：破遼國，可以呀，但我們需要十萬步人甲，百個八牛弩，對了，糧草不給個百十來玩石的，你好意思嗎？咦，你怎麼還不動手呢，這叫戰術，叫兵法，說了你也不懂。
至於方臘老兄啊，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合計一下，你手底下有沒有什麼仇人，眼中釘，肉中刺，如果朝廷催的緊，你就派他出來，我們認認真真地打一次。平時，意思意思得了，重要的是，要給皇帝緊迫感，這樣我才好哭窮。
而不是人家叫你徵遼國，你就真的老老實實地去征討，人家叫你打方臘，你就真的任勞任怨地去拼命，108將，才是你朝堂上的話語權，拼光了老底，你還不是認任由人家搓圓捏扁。
（二）
掛印封金
三國裡面，曹操對關羽也用過這一手。
明明是兵敗被俘，但關二爺那三條，又要當那啥，又要立那啥的條件，曹丞相幾乎想也沒想就給答應了。
答應也就罷了，第二天，還真帶他去朝見天子。
要說，曹某人也真是心大，關羽可是說過降漢不降曹這樣的話啊，萬一，漢獻帝劉協那天腦子抽了風，要關羽找機會把曹操一刀砍了，你說關羽是從還是不從呢。
仔細想想，這也不是沒可能啊，好在小皇帝沒有這麼實施，而是後來逼不得已之下，才選擇更加穩妥的衣帶詔。
丞相對關羽，那也算是真愛，擱現在，組個CP都可以出道了。上馬金下馬銀，這六個字說得輕巧，可翻翻歷史，真心能拒絕的，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陶淵明這個自閉患者，李白這個一天不裝就會死的奇葩，還有海瑞這個清官重度強迫症。
而且，曹丞相都是以天子的名義賜給他的，可以說，把最後一點面子上的顧慮，也給抹除了，就算劉備擱這，也挑不出理來。
可二爺就是二爺，要說人家是華夏武聖呢，這送到跟前的合法收入，他還是拒絕了。
然後，就是十幾個美女，關羽依舊不屑一顧，夜太美，我只愛讀春秋。
曹操沒辦法，放出終極大招——貂蟬，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這青史留名的四大美人之一，你該動心了吧。
關二爺撇撇嘴，你以為都跟你似的，人妻曹，我們蜀漢的口號一直是“基你太美”，一刀又把貂蟬劈了（演義裡沒有，有些雜劇裡這麼說的）。
最後，不知是誰，給曹操出了一個缺德主意，物盡其用吧，讓他上前線砍人吧，劉備在誰那裡，咱打誰。
於是，袁紹就倒了血黴。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不信，張遼，徐晃聯手能被顏良打敗，就算真不行，許褚，典韋為什麼不上？這明顯就是故意給關羽機會。
再拿話語一激，不怕他不上當。
可這最後的計策，還是失敗了，劉備沒有死，關羽打完這一仗，就掛印封金，騎著赤兔馬，手提一把西瓜，不，是青龍偃月刀，一路過關斬將地溜了。
曹丞相，你這麼捨得，當年幹嘛非要殺呂布呢。
其實，曹操本人，也算是道德綁架的受害者。
呂伯奢事件，前是誤殺，後是迫不得已，畢竟，萬一他們真有歹意呢，萬一呂伯奢看到家人被殺，去董卓那裡告密呢。
這事，如果換了劉備，此時肯定對陳宮，好好講述原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後者有些文青的性子，未必不能理解。
但曹操不，留下一句，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揚長而去，與絕世謀臣擦肩而過。
殺邊讓，估計是曹操最後悔的了，因為這個，世家群起而攻，老巢差點被丟了。
所以後來，禰衡罵他再狠，他也不動手了，孔融如果不是自己出現了道德上的瑕疵，他也不會殺。
殺楊修，後來被啪啪打臉......
值得一提的是，割發代首這件事情，以我們現代人的觀點來看，這就是曹操在作秀，但我覺得，曹操割頭髮的時候，是真痛苦著的。
當今社會，還有“頭可斷，髮型不可亂”，更何況那個視漢家衣冠，身體髮膚為生命的時代？
所以，曹操還是要面子的，所以，他變成了床頭捉刀人，所以，論皮厚，他始終不及另一個梟雄劉備。
劉備，只用一個桃園結義，用一個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把關張兩位萬人敵，牢牢地“道德綁架”在自己的戰車上。
當然，最後他自己也嚐到了苦果，夷陵之戰一場大火，把他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家底，燒得一乾二淨。
蒼天饒過誰。
（三）
接著裝
西遊記裡面，道德綁架玩得最6的，要屬我們的御弟哥哥唐長老。
他不僅僅是道德綁架，還雙標，且只針對猴子。
白骨精那回，猴子打死了幾個人皮幻象，他先念緊箍咒，後寫貶書，就算最後證據確鑿，也“我不聽我不聽”，妖精怎麼了，那麼漂亮的妹子，你也下得去手；
真假美猴王那回，猴子打死了攔路搶劫的強盜，他又念緊箍咒，趕人（嚴重懷疑他是不是隻會這兩招），一番我弱我有理的詭辯之後，就詛咒自己徒弟下地獄；
小雷音寺那回，猴子隨口抱怨幾句，他就用佛法罵人，猴子指出他佛法的錯誤，他問你丫的是不是不想幹了；
青牛精那回，他不怪八戒貪財，卻說猴子平日裡自誇本事了得，其實也不過如此；
四聖試禪心那回，猴子說他是不是想女人了，他說你才想女人了，你全家都想女人了，暗中卻要八戒去試探一下，以防有人仙人跳；
猴子說謊，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自己卻在女兒國說得比誰都能耐；
猴子暴躁抓狂的時候，他說掃地恐傷螻蟻命，卻對自己當年手刃仇人的事情絕口不提。
如是種種，不勝枚舉。
為什麼表面上一副得道高僧模樣的三藏法師，會是如此的形狀呢？
你看看他平日裡接觸的，都是什麼樣的。
魏徵，無論是小說裡，還是歷史中，都是道德綁架的楷模，就追到御花園裡，讓李二捂死小鳥這“壯舉”，一般臣子絕對幹不出來。我們中學學過的《諫太宗十思疏》，讀起來蕩氣迴腸，中心思想也無非那麼幾個字：您老人家啥也別幹，啥也別管，治理天下，我們來。
書裡沒有直接描寫魏徵和三藏的對話，但作為天庭駐大唐朝廷特派員，他絕對是西遊計劃的知情者，絕不可能和這位金蟬轉世的長老沒有接觸。
然後，就是我們長老認哥哥的李二陛下了。
玄武門那都是常規操作了，誅心方顯真的高端，前朝開運河的楊廣，到現在為止還洗不白，自家兄弟，大哥，李建成成為了卑鄙小人，三弟，李元吉成了廢物點心——有時候，都懷疑，說唐那些話本是不是在唐朝就有了。
當然，更厲害的，是唐僧前世接觸的那些佛陀，菩薩，那時，他還是一隻金蟬。
不說陳家莊，那隻吃人的鯰魚精被輕拿輕放，也不說比丘國，那南極仙翁坐騎白鹿所行和主人有沒有干係，更不講，無底洞的白老鼠，害死的還是唐僧的同行......
就是他們常說的那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事實上，最後只有地藏王菩薩去了，我更相信，他是被貶的，否則，為什麼不是一個尊佛陀。
唐僧肉長生不老這個傳說，我也相信，是真的。要不然，為什麼金翅大鵬對於吃法瞭解的這麼詳細？
陰天，曬乾，不能嚇。
作為一個成熟的食物，你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心理素質，否則你、不、配。
佛祖大大，你割肉喂鷹，割的就是唐僧肉吧。
孫悟空最後也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金箍棒被青牛精套走後，他能低頭，忍著噁心為昔日領導玉帝大唱讚歌；
所以，他能夠為了烏雞國的國王，在太上老君的兜率宮撒潑打滾，委曲求全；
所以，他也成了佛。
只是他終究太嫩，在西遊記後傳裡，他與師父師弟功高蓋世，最後卻紛紛只得虛名。
大難臨頭，什麼都沒做，逃之夭夭的如來，依舊高坐蓮臺，就連轉世結交的兩位紅顏知己，也得以雞犬升天。
也許，他那時才能真正明白，原來，要想成為佛祖，是不能要碧蓮的。
（四）
我不喜歡讀書
最後來談談紅樓夢。
如果把這四個世界做一個橫向比較，紅樓夢無疑是最好的世界，這裡沒有殺人盈野，流血漂櫓，沒有妖魔橫行，仙佛遍地，雖然也有陰謀詭計，但破壞力有限，也有鬥氣爭鋒，但侷限於一個大觀園之內。
而唯一男主賈寶玉，無疑也是最讓人羨慕的主角，不只是因為富二代，妹子多，關鍵這麼不想讀書的一孫子，最後居然考上了舉人——沒靠家裡的關係，那時賈府已經沒落了。
這真的是，妥妥的主角待遇啊，只有小說裡面敢這麼寫，能和他相提並論的，估計也只有《天龍八部》裡面的段譽了吧。
但是，我們今天談的是道德綁架。
紅樓裡面的道德綁架，只針對賈寶玉一個人。
其父賈政是第一個，逼他讀書，其青梅竹馬薛寶釵是第二個，讓他上進，其婢女晴雯是第三個，勸他建功立業。
這樣的人，現在也有很多，如果賈寶玉生活在現代，一個渣男的帽子，絕對逃不掉了。
還是魯迅先生說的好啊，他們，大約是懷著嫉妒吧，這簡直是一定的。
我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個視頻，是一個情感類的綜藝節目，按照慣例，男女說出自己的經歷和感情上的問題，然後嘉賓給出評價和建議。
只不過，那個故事很特殊，沒有房產糾紛，沒有婆媳矛盾，也沒有小三出軌，然而，或許這正是最大的問題——那男的是靠他媳婦養活的。
這話說出來之後，別的嘉賓還正常，但有一個人直接炸了，他叫張雪峰——一個考研輔導機構的金牌老師，後來半隻腳踏入了娛樂圈。
他的言辭很犀利，他說，你一個堂堂大男人，靠女人養活，你好意思嗎？你好意思做男人嗎？你快點和她分開吧，別禍害人家姑娘了。
在他的觀念裡面，如果一個男人不能養家，不能讓自己的女人過上好的生活，那就不配做“大老爺們”。
大，老，爺，們。
男權思維，無過於此。
大，你哪裡大了，你憑什麼大，你為什麼比女方大；
老爺，你幾歲敢稱老，你是誰的爺，你是老爺，那對方又是誰；
們，你還希望這樣的人更多嗎？
首先，他偷換了一個概念，把男人的責任等同於養家，等同於賺錢，甚至，等同於賺錢的能力。如此說來，在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人，賺錢的能力都比不過范冰冰，比不過咪蒙，比不過李子柒，所以，他們連做男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其次，他強行把男人的身份，和某些行為死死地綁定，只要做不到，那就是廢物，就是無能之輩。
試問，誰給你的權利這麼講？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終）
道德綁架的根源在哪？
掩卷思索良久，最後發覺，還是和影響華夏最大的儒家逃不了干係。
當然，儒家開始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孔仲尼
孔子還批評過子貢，你為魯國贖回俘虜，卻不要國君給的報酬，這種做法是錯誤的，因為你堵住了其他人立功，上進的路。
但到孟子那會，就已經不是這樣了。
五畝桑宅可冬棲，少壯無肉能不飢。齊魯遍地皆孝子，幾人長命到古稀？
在孟子看來，只有老人才能穿好衣服，才能吃肉食，年輕人最好祈求自己活得長一些，否則，你不配。
後來，這種情況便愈演愈烈。
從漢朝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到宋代的程朱理學，再到明清，徹底無可救藥，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平民百姓，都深陷這個體系之中，無法逃脫。
其實，科舉相比孝廉，絕對算得上是一大進步，但個人覺得做得遠遠不夠。
否則，不可能直到今天，還有人對於娛樂圈這個大染缸裡面的人，用聖人的標準去要求他們。
而且，有人甚至把德和才牢牢地栓在一塊。
只要德行有虧，那麼這個人一定是沒有才華的，即使有，也是假的。
有人出軌，他一定拍不好電影；
有人吸菸，他唱歌肯定不堪入耳；
有人出入酒吧夜店，他絕對唱跳rap籃球樣樣都不行；
有人欺師滅祖，他不可能說得好相聲；
有人曾經人設崩塌，他肯定不會給災區捐款的。
我們說話行文常常提到辯證法，在我看來，要做到辯證，首先從把德和才分開做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