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19世紀末、20世紀初,整個世界都處在大動盪、大變革中。那時的中國積貧積弱,在列強瓜分狂潮下,民族意識開始覺醒,人們夢醒了,卻似乎無路可走。鄰國俄羅斯的農奴制改革帶來社會鉅變,地主貴族與底層農民之間有著幾乎不可調和的矛盾,貧富差距讓階層間衝突激化,身處其中人人自危。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中國與俄國湧現出一大批以筆為戎的作家,他們有著不同的學科背景,卻不約而同選擇以小說揭露社會的陰暗,用文章啟迪民智,塑造出生動形象的人物,折射出社會變革中可歌可頌的嘗試與犧牲。魯迅與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就是作家中“棄醫從文”的代表。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之一契訶夫

出身商人家庭的契訶夫曾在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就讀,從醫經歷讓他目睹了諸多人生軌跡,擅長講述小人物在社會底層掙扎的故事。作家契訶夫被譽為是俄國19世紀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後來與莫泊桑和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先生從小就立下學醫的志向,當他在日本的課堂上目睹中國人在日俄戰爭中被槍斃,而旁邊身強力壯的國人卻在看熱鬧時,魯迅頓感:“學醫救不了中國人”,毅然放棄學業,走上了用文學救亡圖存的道路。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青年魯迅

《第六病室》是契訶夫在1892年寫就的短篇小說,一間偏僻病室中發生的往事,兩位知識分子的辯論與命運構成了小說的主體。26年後在中國,魯迅先生寫下了名篇《狂人日記》,以“狂人”的自述揭示出中國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拉開了新文化運動的大幕。

《第六病室》與《狂人日記》,這兩篇影響人類社會百餘年的短篇小說,有著諸多默契的相似之處。讀懂了它們,也就讀懂了那個飄搖慌亂的年代,更能理解社會進步的原生動力,明白犧牲的價值與意義。

“荒唐”中的吶喊:借狂人之口道出千百年來社會的癥結所在

  • 通過“迫害妄想”病人之眼,敏銳洞察高壓而混沌的人際關係。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第六病室》中的病人伊凡,所患的都是“迫害妄想症”:這都源於他們對身邊環境有著敏銳的洞察,意識到平淡無奇的生活中,隱藏著扭曲的邏輯與秩序。

《第六病室》的主人公之一伊凡是一位落寞的貴族,因為在法院做執行員期間目睹了犯人被押送,想到法院的判決並非完全公正,社會機制的敷衍塞責感到惶恐。

既然社會把任何暴力視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舉動,如宣告無罪的判決,卻引起不滿和報復情緒的大爆炸,在這種情況下,侈談公正,豈不可笑嗎?

社會輿論的固執偏見讓伊凡想到,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不可能保證自己一生不遭受冤屈,這是他“發病”的根本原因,也是他不安感的來源。

與契訶夫“讓這個社會認清自己的面目”的筆調相似,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講述了一位朋友患有“迫害狂”病症期間的日記,交頭接耳的議論,陌生人冷笑旁觀,無不是社會中每個人都有可能遭遇的經歷。

拉金與狂人,都曾是為他人打抱不平的善良之人,對人間的疾苦懷著強烈的同理心。然而這同理心,讓他們看到人際關係中冷漠的一面,讓他們站到了麻木不仁的大多數的對立面,才成了人們眼中的“瘋子”,連他們所說他們的每一真句都變成了瘋言瘋語。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魯迅短篇小說《狂人日記》

  • 借狂人之口,道出千百年來封建桎梏的癥結所在。

狂人與伊凡都受過教育的人,他們在目睹社會之怪現象後,也對千百年來封建桎梏的癥結有著獨到而深刻的反思。在《第六病室》中,伊凡在於醫生拉金的第一次見面中,便提到了人們判斷精神病人的依據並不可信,身處第六病室的精神病人中,有幾位是真的患有疾病,那些看似“正常”的人,與精神病人們相比又有何高貴?

您,醫士,總務長,以及你們醫院裡所有的壞蛋,在道德方面,比我們這裡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為什麼我們被關起來,而不是你們呢?什麼邏輯?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與伊凡形象相似,魯迅也借狂人之口說出了中國封建社會最駭人的桎梏和最根源的癥結: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不論中國還是俄國,“吃人”都是封建社會的本質特徵。那些只要求被統治階級的“仁義道德”,那些混沌無端的猜忌與迫害,都是“吃人”的具體表現:它悄無聲息地同化著大多數人,也讓一些人悄無聲息地離開。

  • 荒唐人的囈語,卻是社會進步最緊要、最真實的吶喊。

作為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魯迅與契訶夫面對著千瘡百孔的社會現狀,不約而同選擇從改變人們的思想方式出發,發出了啟迪民智的吶喊。

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裡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

魯迅深知國人劣根性,常常固守前人舊制、諱疾忌醫,因此在《狂人日記》中,他直戳要害地指出中國人自古以來習以為常卻經不起推敲的思維邏輯:

“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中國封建社會制度由來已久,在密不透風的統治下,偶爾說出真話的人往往被視為異類與“狂人”。在狂人的外表下,是一位思想的啟蒙者與理性的引領者,他舉起了民主與科學的大旗,樹起了中華民族的“民族魂”。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魯迅

旁觀者的群像:是麻木不仁的看客,也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 看客的外衣下,是形形色色扭曲的生命形態。

《第六病室》與《狂人日記》中出現的人物形象並不多,除了拉金、伊凡、狂人這樣的主角外,其他形象大多是以“看客”身份出現的。在契訶夫的筆下,“第六病室”裡農民莫謝伊卡貪婪、沉默、骯髒,“早已喪失了思想和感覺的能力”,即使捱打也不能令他發出一點聲音;看守者尼基塔殘酷無情、將秩序和命令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小市民蠅營狗苟,即使生活在夾縫中,他們也只關心自己眼前的一點利益。

他們是“第六病室”的成員,生活在雜草叢生、被人遺忘的角落,他們目睹著醫生拉金命運的沉淪,也同樣被命運和世俗的眼光扭曲著。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契訶夫短篇小說《第六病室》

相比之下,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的描寫則更加形象生動,他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看客們比作獅子、兔子、狐狸,懷著各不相同的心態,有著品行各異的性格,構成了社會這樣一個陰森而深邃的大森林。

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 可憐之處在於,他們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然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雪崩降臨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誠如《狂人日記》所言。社會就是由個體組成的洶湧潮流,對身在其中的人們而言,“看客”的角色總是短暫,更多時候,他們是施害者,更是受害者。魯迅與契訶夫深知,在當時的社會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獨善其身。在《狂人日記》魯迅從國人最為看重的倫常關係出發闡明瞭這一點: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雖然《第六病室》中的人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卻往往同時扮演著施害者與受害者的雙重角色。看守人尼基是退伍老兵,他被時代所拋棄,骨瘦伶仃,卻絲毫沒有對病人們產生憐憫之心,拉金醫生進入第六病室後死於他的暴力行徑。拉金的朋友米哈伊爾曾經習慣於毫無原則的附和“完全正確”,卻在拉金備受質疑時,站在質疑朋友的一面,勸說他早日住院。年輕且貧窮醫生霍博托夫曾經是拉金的下屬,對拉金的治療方法不認同也不反對,最終卻成為了那個將他送進第六病室的人。

那些在社會夾縫中生存的看客們,一方面遭受著生活最嚴酷的考驗,卻依然沒有放棄加害他人的機會,雖然大多數時候,這源自於狹隘與無知,而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反抗者的命運:生存或者毀滅,走向深刻的自省與崇高的犧牲

狂人與拉金都曾借瘋言瘋語勸說身邊最親近的人,摒棄長久以來社會對人性的桎梏,然而得到的卻是排斥和誤解。面對理念的隔閡,拉金固執己見,被外界力量毀滅,成為理想的犧牲品;狂人迴歸往常,得以安然“痊癒”,絕口不提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卻抹殺不掉他曾經做出的深刻自省。

  • 拉金與“狂人”的結局截然不同,卻都指向了滅亡。

《第六病室》中最令人唏噓的情節莫過於醫生拉金由於時常與病人伊凡辯論,最終被身邊的朋友們判定為精神病人,並遭遇毒打身亡。

我不誠實。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的縣官都是有害的,卻白領著薪水……可見不誠實並不是我的過錯,而是時代的過錯。

故事起初,拉金並沒有料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眼中的異類,他將自己的懦弱歸咎於時代,卻忘了自己身處上層社會,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優待,卻從未為了改變世界做出過真實的努力。拉金是一位溫和並不夠堅強的理想主義者,他可以被伊凡說服,卻無法帶動和影響自己身邊的人。因此當他自己也被送進第六病室的時候,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殉道者,毫無反抗之力。

拉金與狂人,二人都是性情平和、謙遜有禮的人,卻都因為目睹並反思著社會之怪現狀而被打入了“瘋人”行列。拉金相信命運是毫無道理的偶然性,他的命運也像是由一連串偶然中的必然推著走的悲劇,他的死亡潦草、短暫,卻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警示感。

相比之下,病癒後等待委用的狂人就幸運多了。只是他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病症一笑而過,好像那場病中的洞察與自省真的是一場笑話,而“狂人”的經歷只是往後的談資,並不能對現實產生一點改變和波瀾,給小說增添了一絲悲劇的意味。

  • 寄託在將來的希望,是無奈的吶喊,也是最後的掙扎。

就像魯迅在《狂人日記》結尾處寫下的四個大字:

救救孩子……

契訶夫也在《第六病室》中將社會進步變革的希望寄託在未來。

新生活的曙光將普照大地,真理必勝,而且在我們的大街上將舉行盛大的慶典!我等不到那一天,早死了,然而我們的後代會等到的。

魯迅與契訶夫都是直面慘淡生活的勇士,正是因為剖析得深刻,反思得徹底,他們才更加深切的明白,想要改變國民的劣根性,想要擺脫扭曲的人際關係,當下是很難達成的。儘管如此,未來依然可期,只有一代代人不放棄努力,前人所付出的代價,英雄們所作出的犧牲才能真正變得有意義。

百年前,它與魯迅名作《狂人日記》遙相呼應,發出救亡圖存的吶喊

晚年魯迅與青年木刻家們座談

結語:

狂人的病無端痊癒,拉金的命運匆匆走向了盡頭,合上小說時我不禁覺得,那些發聲在一百年前的瘋言瘋語,那些草草收場的人物命運,就像是一場夢,驚醒了感官遲鈍的人們。然而,常言道“清醒的人最荒唐”,如果不能說真話,那麼說幾句真誠的“瘋話”,又何嘗不是一種反抗與自由呢?細細讀過《狂人日記》與《第六病室》你會發現,魯迅與契訶夫,兩位以批判現實為己任的文壇巨匠,嬉笑怒罵間皆是痛心疾首的告誡,救亡圖存的吶喊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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