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我得了一种病,叫选择困难症

孟浩然:我得了一种病,叫选择困难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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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开元年间,京城长安。

书生孟浩然,正站在皇榜前,几乎是以力透纸背的目光,将榜单扫描了几十遍。

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姓名。

他还是不愿相信,再次踮起脚尖,又搜索了一番。

哎——终究是名落孙山。

孟浩然沮丧到了极点,无精打采地走回客栈,一边喝酒解闷,一边思考人生:「下一站,南山,还是长安?

没有登上金榜,肯定无颜还乡,究竟是归隐山林,闲度余生,还是留在京城,继续谋求功名?

这是一个难题。

不,对于孟浩然来说,这就是一道无解之题。

孟浩然的家,在襄阳。

很小的时候,他就听长辈们说起,家乡的名山大川里,既走出过宰辅之臣,也诞生过布衣名士,比如伍子胥、宋玉、庞德公、马良…

从此,「入世」和「出世」的思想,便开始交替左右他的人生。

其中,对孟浩然影响最大的,是东汉著名隐士庞德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

——《登鹿门山》

或许正因如此,在本应埋头苦读、备战科举的年纪,他却效仿先贤,一头扎进鹿门山,将种树养花、品茶垂钓的时间,提早了几十年: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夜归鹿门山歌》

明月,深山,清冷的岩壁,寂寥的林间小径,还有一个独来独往、宛若孤鸿的身影。

孟浩然的笔下,没有鲜衣怒马,繁花似锦,只有云淡风轻,松涛阵阵。

文字的内容和风格,都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隐居生活,确实热爱之至。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秋登万山寄张五》

站在山顶,远远望去,天边的树木,矮小得像是荠菜,江边的沙洲,宛如天上的圆月。

什么时候,你才能带着美酒,等到重阳佳节,咱们一醉方休。

孟浩然的山野之乐,恬淡、悠闲,超凡脱俗。

只要他愿意,做一辈子的隐士,应该都没有问题。

但他的想法,并非如此单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之余,偶尔也会踌躇满志:

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俱怀鸿鹄志,昔有鶺鴒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洗然弟竹亭》

竹林为伴,清风为邻,既可尝到酒中趣,又能听见琴上音,

这该是神仙般的生活,但「鸿鹄志」三字,却在刺眼地提醒,把酒临风、举杯邀月的孟浩然,也有一颗不甘平淡的心。

整个青春期,他的思想和生活,都是以隐逸为主,不是「耕钓方自逸,壶觞趣不空」,就是「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

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孟浩然的心里,也会荡起一丝涟漪。

公元712年,多年的至交张子荣,赴京赶考,孟浩然写诗送行:

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

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

——《送张子容进士赴举》

我只想安安静静,隐居深林,但愿你能展翅高飞,大展宏图。

虽然离我而去,但我不会责怪你,这份珍贵的友情,依旧长存于心。

孟浩然嘴上很客气,心里必定百感交集。

说好了一起到白头,你却偷偷焗了油。

惆怅、失落之余,他对自己坚持隐逸的正确性,已经产生了怀疑。

几年后,孟浩然路经岳阳,眼见洞庭湖的开阔雄浑,不禁热血沸腾。

思虑再三,他决定向曾经担任宰相、现为岳州刺史的张说(yuè),写诗投赠,以求举荐: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只是张相爷刚刚被贬,就算真心赏识,也是爱莫能助。

干谒失败后,孟浩然的内心,越来越不淡定。

一会嗟叹「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过了而立之年,仍然一事无成。

一会感伤「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才华已经准备完毕,就差千载难逢之机。

加上母亲日渐年迈,生活捉襟见肘,再这么下去,自己平庸至死不说,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无法尽到,这可是古代读书人,最不能忍受的耻辱

已近不惑之年的孟浩然,终于下定决心,要前往京城,求取功名。

即便在赶考的路上,孟浩然依然不改本色,极度纠结,时而自信满满,志在必得,「余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时而左顾右盼,止步不前,「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

正是这般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才导致后来的孟浩然,在机会面前,连连翻船。

开元年间,他在文坛已经极负盛名,刚到长安,就与张九龄、王昌龄、王维等一众大V,互动频繁,极为亲近。

这年秋天,中书省搞团建,除了体制内的政坛新秀,还邀请了不少文艺名流。

压轴节目是「即景联句」,以眼前的人、景、物,即兴创作诗句。

轮到孟浩然了,他脱口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用字虽平淡,意境却悠远。

在场之人,对这个油腻中年,无不刮目相看,甚至「咸搁笔,不复为继」。

巅峰已现,再继续联句,纯属浪费时间。

一夜之间,中书省联句的事情,刷爆了京城的朋友圈。

真是天助孟浩然。

因为当时科考的试卷不密封,谁的名气大,谁就赢在了起跑线。

孟浩然也欣喜若狂,以为这次考试,必定能上榜,说不定还是个状元郎。

但他高兴得略早。

考试的题目,除了诗文,还有策论,需要点评时事,模拟参政议政。

这就是孟浩然的短板了。

他隐居大半生,写出来的策论,基本上都是纸上谈兵。

结果,毫无意外地被判为末等。

名落孙山后,孟浩然又犯了选择困难症。

那个下午,他在客栈里来回踱步,反反覆覆,最后还是决定留在长安。

万一还有机会呢?

这不,前任宰相张说回京复职了。

他很快就在皇帝面前,举荐了孟浩然。

孟浩然应召觐见。

刚开始,玄宗还极为期待:「朕听说过你,赶快读两首新诗吧!」

孟浩然激动得不知所措,张口就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别再上书朝廷了,回到南山的茅屋吧。没有才华,再圣明的天子都会嫌弃你。穷且多病,即便是老朋友,也越来越疏远了。

好一个孟浩然,竟敢当着天子的面,发泄落榜的不满。

玄宗果然满脸铁青,一声冷哼:「胡说八道!朕从未见你上书,谈何罢黜?你自己考不上,怪朕咯?!」

孟浩然吓得浑身发颤,跪拜在地,半晌都不敢呼吸。

这次面试,他虽然没有获罪,但触怒了天威,也就断送了前程。

「黄金燃桂尽,壮志逐年衰。日夕凉风至,闻蝉但欲悲」,万念俱灰的孟浩然,只得回到襄阳,继续放旷山林,读书习文。

公元734年,玄宗下旨,让各地举荐贤才。

襄州刺史韩朝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为年近五旬的孟浩然,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并约好时间进京面圣。

不知道是心里有阴影,还是决心不够坚定,临出发前,孟浩然又找来一帮朋友,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然后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喝到兴奋处,他突然又觉得:人生啊,快乐就好,功名啊,根本不重要!

朋友提醒孟浩然:「少喝点,你还要进京呢。」

他却勃然大怒:「别跟我提这事,喝痛快了再说!」

最后,酒是喝痛快了,机会也喝没了。

至此,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彻底画上了句号。

六年后,他以布衣之身,终老于汉江之滨,是年五十二岁 。

古代的读书人,在「仕」和「隐」之间,一般会有四个选项:

A.「圣之任者」,不管帝王如何残暴,朝纲何等无道,都会挺身而出,担当大任,造福苍生。比如伊尹。

B.「圣之清者」,视自身清白为第一要务,誓死不与昏君奸臣同流合污。比如伯夷。

C.「圣之时者」,审时度势,该隐则隐,该仕则仕。比如孔子。

D. 以上三项都不是。比如孟浩然。

他既没有做到「任」,也没有做到「清」,更谈不上「时」。

该求仕的时候归隐,隐了两年又不甘心,总是左摇右摆,举棋不定,然后阴差阳错,与各种机会擦肩而过,

最终,他用毕生的犹豫和徘徊,纠结与任性,活成了后世文人心中,「仕隐两失」的反面典型。

可惜了,老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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