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散文:父亲的表弟

据父亲讲,他曾有过四个舅舅,但个个命不久长。具体什么原因导致,当时我年龄尚小,没问,父亲也没说。突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用文字记录家族里面曾经发生过的一些大事件时,再回头问父亲,为时已晚。他老人家躺在黄土堆,可能骨头都朽了。

舅爸是父亲四个舅舅里面哪个所生,已搞不清。不论由谁所生,却改变不了他是父亲表弟的事实。

一位舅爷爷英年早逝,舅奶奶便拖着舅爸这个油瓶,改嫁给一位陈姓男人。我没有见过亲舅爷爷,实属遗憾,但却有幸见证了另一位舅爷爷的生老病死。这人便是舅爸的养父——陈冷。当然,这是他的妖号,家乡人把说话、做事不分轻重的人以冷怂相称,类似于做事疯癫的半疯子。

舅奶奶嫁给陈冷后,先后又生下两女两男。有了亲生骨肉的陈冷,再不把未成人的舅爸放在眼里。这种左眼不睁右眼不抬的冷漠态度,一直持续到舅爸结婚。婚后不久,舅爸就被另了出去。分家各过各的几十年里,很少见陈冷走进舅爸的家门,也很少看到舅爸踏进陈冷的家门。两家人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延续到舅爸有了孩子。在不谙世事的孩子们的走动下,舅爸和继父的关系才有了好转,但是,这种好转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舅爸依旧称继父陈冷,继父仍然称舅爸为冷儿。

乡情散文:父亲的表弟

舅爸的老婆,也就是后来我唤作婶婶的人,说话做事跟树懒有得一拼,从小到大,我没见过她为什么事而着急过。即便小儿子把手臂伸进刚出锅的面汤里,婶婶也没有跑起来,而是慢腾腾地抱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儿子,来找父亲包扎。常听舅爸戏谑,她是个油缸倒了也不急的人。无论舅爸怎么损怎么调侃,婶婶只轻声地回一句:你大生的你好得很!舅爸听了,也不见外。

婶婶的父亲大高个儿,是个牲口贩子。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牲口贩子,走街串巷,不忘骑上他的小毛驴。想想看,一个长腿大个子男人,骑在一头小毛驴背上,那情景是不是有些滑稽。就是这个滑稽的人,曾被舅爸背地里嘲笑过的人,后来却成了他的老丈人。

舅爸的老丈人压根没看上穷的叮当响的舅爸一家,吸引他的是这个小山村里清亮亮的山泉水,对,这个村庄不但有山泉,还有一年四季不停流淌的的两条小河,环绕着村庄,像母亲的臂膀,环抱着她疼爱的子女。

婶婶家在一个名叫蒋家原的村子里,地处北山旮旯,一年四季缺水。因此,给舅爸留下了戏谑婶婶的把柄:

蒋家原上

吃水难肠

尿尿烧汤

唾沫洗脸

……

婶婶听着舅爸侮辱性的歌谣,两人共度了一生。

舅爸新婚不久,陈冷把舅爸和婶婶另了出去。家分的很简单,一道院,两间房,院子从中间划开,一家一半,房子一家一间。上房归舅爸和婶婶。分家后,舅爸连个灶台都没有,恰逢阴雨绵绵的雨季,想简单垒个灶台很困难。没辙,舅爸和婶婶就在火盆上做饭。外面雨水连连,舅爸和婶婶眼角的泪水成串。

舅爸被另家后,我还跑去看过热闹。看大人们忙着过秤分粮食、分锅碗瓢盆,感觉热闹非凡。年幼无知的我,哪里体会的到大人们的心酸。尤其是分家后的舅爸,望着一升子(用来盛面的家具,木头做的方形框子,有底没盖儿)白面和立在炕头边上的半口袋麦子,脸上布满愁云。

雨住天晴,舅爸忙忙来到村头的树林里,选好一块地方,打了三百页胡墼。待胡墼失去水分,完全干透,赶紧请人盘起一方灶台。打胡墼的时候,十来天没吃好的舅爸,浑身直打哆嗦。垒好垒好,没有与之相匹配的锅,还是父亲给借的钱买的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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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年,婶婶捏杏核似的一连生下两儿一女。几个娃娃呱呱坠地,舅爸越发感到了生活的艰辛、日子的恓惶。分家时分到两块土地,总亩数超不过三亩,其中有一块地处北山,真可谓薄山陡洼,种啥啥不成。剩下的两亩多在村东头,虽然是川地,但二亩地能解决一家五口人的口粮吗,就算麦秸上全结满麦穗,也不够吃啊!

为了糊口,为了三个娃娃,舅爸开始四处打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舅爸打工时间不长,左脚不慎被钢管砸了一下,受了伤的舅爸就打道回府了。看似没什么明显症状,但时不时疼一下,疼的时候,舅爸双手抱着脚,在炕上疼的死去活来,看他倒吸凉气的情景,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牙痛呢。

脚疼的舅爸,常见他圪蹴在大门前的石板上,不是用干草泡的水擦洗,就是用高锰酸钾消毒。时疼时不疼,时重时轻,折磨的舅爸哪也去不了,啥重活也干不成。熬着吃过的中药渣能背几背篼,但脚疼却迟迟不好。舅爸当着父亲面,说真想把这只脚一斧头剁掉,无不羡慕地补充,人家一条腿的人咋生活着呢!

脚疼的毛病,断断续续,折磨舅爸十来年。这十来年,他家的日子有多么凄惨,可想而知。

我家和舅爸家隔着一道院墙,说是院墙有些牵强,其实是用荆棘围起来的围栏,以防两家家禽互相走动,而坏了邻里之间的感情。邻里之间的过节,哪个不是由鸡毛蒜皮的事引起的呢?

再说,村里多数人家的院墙,都是用荆棘代替的,反观那几家高墙大院的人家,有几个村民愿意去他家浪门子呢?院墙,隔开了邻里之间的情感,也拒绝了你来我往的人气。看看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小区里的住户有几个认识的,简单的走亲会友,搞的像国家元首会晤一样,得提前打电话预约。想想农村人的生活,想走谁家就走谁家,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这种自由,这种无拘无束,岂是高墙大院能给予的?

乡情散文:父亲的表弟

所以,从邻里关系来说,舅爸的娃不仅是我表弟表妹那么简单,他们在父母以及我和姐姐的心里,跟自家人没什么差别。往往没等我们开饭,舅爸的几个娃端着小碗,眼巴巴地守在厨房门口。

在我家日子稍微好过的那几年,姐姐做饭都会多做一些,以留给表弟表妹们。

表弟表妹们尚小的时节,是舅爸家日子最紧巴的时节。有一年大年夜,别人家都在热火朝天过年,唯有舅爸一家坐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别说大鱼大肉,舅爸家连擀长面的面粉也没有。舅爸的老丈人早不是牲口贩子了,但毛驴还养着。他冬天牵毛驴来过,驴背上驮着一口袋麦子,是给舅爸的。

没到年关,那一口袋粮食早吃完了。舅爸碍于面子,实在不好意思向邻居们再张口借粮,这些年,都借遍了。我和父亲端着猪肉、瓜子、花生给舅爸送去的时候,舅爸盘腿坐在炕角火苗升腾的火盆旁,火盆边沿上烤着几个黑黢黢的洋芋。舅爸见我和父亲进来,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几个娃娃像猴子似的,跳下炕,已经将我们带来的年货抢劫一空。

在父亲带领下,邻居们个个伸出援手,舅爸总算过了一个"丰盛"的除夕。

舅爸虽然穷,但不悲观。每年大年初一,我们要在他的带领下,上山请财神。舅爸起的最早,早已观察好今早第一只喜鹊飞去的方向,喜鹊飞去的方向,就是财神所在的方向。到达半山,舅爸不忘朝着村子,吼一板秦腔,至今我还记得戏词:

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把一个真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日每里把王裹定可怜把黄膘马未解过鞍笼王登基二十载干戈未定乱五代尽都是各霸称雄赵玄郎忍不住百姓叫痛手提上攀龙棍东打西征

……

舅爸唱的时候,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用树枝代替的财神,而是被困河东城的宋王,正手提攀龙棍向美好的生活发起进攻。

乡情散文:父亲的表弟

婶婶做完结扎手术后,又怀孕了,一连又生下俩闺女。这可愁坏了舅爸和婶婶,为了减轻生活重担,舅爸将老四拱手相送给妻兄弟。当然,不是白送,妻兄弟为补偿姐夫和姐姐,拉毛驴驮来一口袋麦子,还用背篼背来一只母猪娃。

这头母猪娃,成了舅爸一家的救星。当了母亲的猪娃,用一窝又一窝猪崽回报婶婶的不杀之恩。原来,舅爸打算养大后,宰着吃肉呢。

婶婶养的猪,性格很像婶婶,走路慢慢悠悠,从没见它奔跑过,即便被几个娃娃追着当马骑,它只会哼哼唧唧慢慢走,从不逃跑。一年下两窝猪崽,总能下到行情最好的时候,开春一窝,冬天一窝。开春卖完猪崽,正赶上买籽种、化肥,剩余的钱再籴些粮食;冬天买完猪崽,正赶上过年,置办年货,给娃们买新衣服,全指望它。

舅爸家的老母猪从不害人,不像我家养的那头,不是拱开厨房门把屋子毁的乱七八糟,就是跑进就近的粮食地糟蹋粮食,常招来村人咒骂:把你大大咋看着呢!

但舅爸家的母猪从不乱跑,吃饱后,朝墙根下一趟,呼呼大睡,如果不是它肚皮一起一伏,谁也不认为它还活着。舅爸家虽穷,但老母猪是人人所羡慕的,羡慕它下猪崽能下到时节上,乖,不害人。

基于邻居家老母猪抬门进去吃完一筐油饼的事迹,舅爸家的猪,简直就是会呼吸的宝贝。

舅爸二儿子叫亮亮,长到四五岁时,发现一只眼睛是白瞪眼。于是,街坊四邻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有人率先想到坟堆长满野草的舅奶奶。据说,给舅奶奶挖坟时,挖到中途出现一块大石头,洋镐、钢钎齐上阵,才将石头撬开抬走,在撬石头的过程中,下面卧着一对癞蛤蟆,也有人说是一双青蛙。有人不小心,将一只癞蛤蟆的眼睛铲了一铁锨,流出一滴血。

亮亮的眼睛出了问题,有人第一时间想起那对癞蛤蟆。原来刚刚和亮亮就是那两只癞蛤蟆投胎转世。为此,舅爸没少往村东头的那块川地跑,每次带上香表,跪在舅奶奶坟前一番虔诚的祷告。

几年过去,亮亮的眼睛依旧。看对面人时,偏着头,拿一只眼乜斜对方,另一只眼几乎眯着。舅爸为了改正亮亮看人的恶习,没少骂:把你娘的皮往大睁!骂着骂着,亮亮长大了,但斜视的毛病没改。为亮亮的眼睛,舅爸和婶婶没少闹仗。

乡情散文:父亲的表弟

刚刚和亮亮一前一后进的学校,也是一前一后辍的学。刚刚不念书,亮亮也跟着不念了。小学未毕业的兄弟俩,一齐踏上了打工的道路。两个娃娃年龄不大,挣不了多少钱,但舅爸肩头的重担一下就卸掉了,轻松不少。两个娃再不济,一年挣的钱够买粮食,一家人再不像以前那样饿肚子。

两个外出打工的儿子,走时不怎么高,年底回来,像吃了尿素,突然蹿高了一截。尤其是刚刚,进门时要低头,不然就会蹭到门楣。亮亮也长了,但没哥哥高,他口粗,不嫌弃工地上饭菜,一年下来,吃的白白胖胖。两个枪杆一样的儿子在家里出出进进,看得舅爸心慌。为什么?家里一眼炕,岂能睡下六个人!

没辙,只能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那样,找朋友家借宿。外出打工,来来回回之间,又过去两年。舅爸打算用积攒的钱盖一间偏房时,移民搬迁的春风一夜之间刮遍家乡的沟沟坎坎。

2004年初夏,村里人像成熟的蒲公英种子,随着迁徙的春风,四处飘散。我和舅爸一家,就此分别,原本相亲相爱的邻居,因为搬迁,便落在了不同的地方。同饮黄河水,却隔着二百里路,同在一片蓝天下,他在贺兰山,我在罗山。一旦分开,再想重新聚在一起,难比登天。

接下来,我们都在新的环境下生活,和新的邻居打交道,以前的人和事,转眼之间成了遥远的记忆。新的环境下,念旧人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样浓,那样远。

树挪死,人挪活。舅爸搬到新的地方,脚疼的毛病奇迹般好了。刚刚已结婚生子,两个女子也已嫁人。美中不足的是亮亮还耍着光棍。在刚刚带领下,亮亮也学会开塔吊。舅爸一家苦尽甘来,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2019年盛夏,舅爸查出患有肝硬化。我带上娘,踏上看望舅爸的路。舅爸家新盖了房子,红瓦白墙,排场、阔气自不必说,刚刚新买的白色越野轿车停在当院,阳光下锃锃发亮……

跨进舅爸住的上房,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舅爸,已没了人形,和挂在墙洼上相框里的舅爸相比,判若两人。相框里的舅爸,戴着黑色礼帽,穿一身风衣,傲然挺立在银川南门城楼前,波斯人式的眼睛炯炯有神,高仓健式的鼻梁高高凸起,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俊朗。

舅爸见到我和娘,拉住我们的手,一个劲流眼泪。谈到我那去世十五年的父亲,谈到老家,谈到亮亮的婚事,舅爸无不感慨。那天夜里,我和娘没有在舅爸家留宿,而是住在和舅爸同村的姑姑家。姑姑快八十岁高龄,老眼昏花,走路跌跌撞撞,娘说要和久未谋面的姑姑叙叙旧。

说好的第二天临走前再去看舅爸的,结果临走时我改变主意,没有进舅爸家门。不是我不想去,我实在不想看舅爸那颓废的表情。娘本来身体不适,担心老人们分别时再哭个昏天暗地,还是不去的为好。

给前来请我和娘的刚刚做了交代,便匆匆离开了。

一路上,脑海中全是关于舅爸的片段。

一个月过后,我带女儿在老丈人家过暑假。一来看看老丈人和丈母娘,二来借山高皇帝远,图个清静,写完未完的小说。一天中午,我在老丈人家后山上写稿子,娘忽然打来电话,告诉我舅爸下常(去世)了!

沉思良久,在稿纸上写下一首诗,也算告慰舅爸在天之灵:

几个字组合起来

就是一片积雨云

落在纸上,像沉重的回忆

电闪雷鸣,依次敲响记忆的晚钟

云端的雨和山谷里的雨

在低处汇合

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

才将自己葬身于陌生的土地

雨季,像极了一场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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