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人文文化与政治社会

前面曾经提过,我们从鸦片战争以后,清廷才开始警觉,注重洋务运动

。到了同治六年(1867年)开设同文馆,翻译西书,同时也派遣少数满、汉人员到欧洲去考察和学习。

先从日本说起。日本也在这个时期派留学生到欧洲学习。这个区区东洋三岛的国家,在公元1868年,也就是清同治七年,就有王政复古,开始明治维新的变革,一跃而登为东方强国之先!在这以前,日本不是正在大声疾呼,提倡“尊王攘夷”的高调,极力反对西方欧美文化的东来吗?他们怎么这样快速改变“尊王攘夷”,做到明治维新的局面呢?我们必须先要了解这个问题,才有所借镜而反思其中的道理。

有关这个问题,最好大家先要研究日本历史。我们现在只取日本史简单而直接的中心来讲,要知道日本自古至今,他们真正的信仰,是他本土的“神道”,并非是把佛教作为国教。日本所谓万世天皇一系的皇家世系,本来就是神人不分,

天人一体的天皇就是大神的象征。这与中国上古文化有关,所谓皇帝就称天子一样。但在日本史上,约从我们的宋元以后,天皇的政权旁落,在明治维新以前的五六百年,天皇只是虚设的象征,所有治国和军政的大权统统落在日本式的藩镇,所谓先后递兴的“幕府”手里。甚至其中有几代的天皇和宫廷,由“幕府”拨给他们的生活费都不够用,迫得那些徒有虚名、虚位的可怜的天皇靠卖字维生。自己写些字,盖上天皇的图印,叫宫女们拿到外面去卖了以维持生活。曾经也有一代皇室被迫而反抗,失败后由皇居带着年少的天皇和玉玺宝剑跳海自杀了事。

但在公元1644年前后,也就是顺治初年时期,中国一位前朝的忠贞遗老朱舜水,为了反清复明而到日本乞师,两次往返,达不到目的,便永远留在日本,受日本朝野的尊敬,传授儒家学理。从此而使日本文化的中心,几乎尽成儒家学术的天下。后来他们又接受了明儒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更加尊重儒学。所以遇到西方欧美文明东来,要日本打破锁国主义,敞开贸易的大门,他们就以“春秋”大义的精神,全国知识分子愤怒而起,提倡“尊王攘夷”的主张,为抵抗西洋外夷的侵略而自强

但在这个时候,恰好碰到日本最后一个幕府权势的没落,也就是日本最有名的德川家康所创。江户幕府的主人德川庆喜,他被日本的一般救国志士所激发,便自己向天皇提出“奏请归政”。这样便促成明治维新,明治天皇真正成为日本的天皇。而且全国上下也知道“攘夷”是不可能,干脆一变而反之,就成为“尊王师夷”,派留学生到欧洲学习。如派伊藤博文等去研究宪政,回国以后,他们采用奥地利政制的模式,便建立君主立宪的国体,改革内政而整军强武。不久,到了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甲午),因朝鲜的事故,与清廷一战而胜。清廷的海陆军皆败,从此为之气馁,而不敢轻撄其锋。他们又于公元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学步英美,采用金本位币制。再到1904年,日本和俄罗斯在中国东北的领土上发生战争,日本获胜,从此更不可一世,成为东亚强国,更加跋扈而骄横了。

清廷最初所派到欧洲留学的人,主要目的是学习海军与陆军的军备,并不注意政治体制和司法行政方面的事

。对于其他的科技,更少留意。因为清室朝廷以慈禧太后为主,始终仍夜郎自大,认为皇基永固,绝对不会灭亡。后来因甲午之战,屈辱于日本之后,到了光绪时期才再派留学生到德、日去学习宪政,以备变法维新。但主要的,是想学日本君主立宪的体制,以保有大清的皇位为目的。尤其由李鸿章时代开始,开建北洋海军和武备学堂等,所谓整军建武,以图自强。同时清廷又派张佩纶在福建马尾方面建立南洋的海军,也是聘请外国教习担任师资。但是无论北洋和南洋的海军,都在很短期间因清廷的倒台而解散。

可是北洋海陆军的学生们,自然就自己团结成为一个体系,互相联系,影响推翻清朝以后的政局,有举足轻重之势。尤其是海军所剩的几艘兵舰,向南靠拢国民革命,或是拥护北洋,便使南北胜负之分立见效果。而且陆军方面,由北洋武备学堂以后,又继办有“保定军官学校”,自行培养实力,准备逐鹿中原,称王称帝。因此在民国初年到三十七年之间(1912年—1948年),无论是北洋政府或国民政府,最高上层的旧军阀、旧官僚,或新军阀、新官僚,

大体上还都是保定军官一系的天下。换言之,都是德、日派军国主义的糟粕遗风。至于在清末以前各省所办的讲武堂或陆军小学等,都成了保定军官一系的附庸,并不能起重大团结力量的作用。

至于人文方面,由光绪时期的戊戌政变失败,乃至康有为、梁启超的流亡国外,接上清末民初的阶段,大家想要建立新中国,首先最需要的,就是政治、司法和新教育的人才。因此,在民国初年最为吃香的学校和学生,并不是留学西洋或东洋的留学生,更不是由北洋京师大学堂改制的北京大学的学生。最时髦的,便是法政学校和各地师范学校的学生。毕业了,或即任职政府,或担任新办学校的校长。至于清华、燕京、南开等大学,还是后来的事。但无论法政学校或师范学校,初期所接受的西方文化以及自然科学方面,大多都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学生,加上前清遗老或遗少们来担任师资。因此,所接受新式的西方文化,也都是先由日本转译过来的二手货,并非是由英、德、法等原文直接而来。

这个时候,新译西,最吃香的、最突出的名人,便是南洋海军学校出身,后来留学英国的严复(字几道),以及自费留学的辜鸿铭。至于请人口语翻译,意会而译成中文的,便是林琴南的译本,例如《茶花女》等书,也算是风行一时的新学新知。至于严复所译斯宾塞的《群学肄言》,更被大家视为西学宝典。但很奇怪的一部书,早在民国初年已经风行一时的,便是《福尔摩斯的侦探案》。这本书,几乎是所有国共两党的革命先辈都曾经读过的新知小说,它所影响的负面作用也很大,那就是在民初的革命和党争中,造成不择手段暗杀的风气,实在不足为法的败笔

讲到这里,接着便要很客观地讨论中国八九十年来的现代史,和现代中西文化的演变史。但我忽然觉得心理上很悲感,真是“毁桀誉尧终未是,有身赢得卧深云”之慨。而且这个问题很大,也很复杂,牵涉到我所认识交往的许多老少前辈、同辈以及后辈的功过是非,实在无法讲下去。并且手边现存的资料,足以供我所知、所见、所闻做参考查证的也不够。即如我上面所讲第三点一段,也只是凭现场偶然的一点记忆来说,或者多有错误的地方,也希望你们给我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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