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找一個人為大唐代言,與大唐命運與共的個體,那麼,無怪乎懂點歷史的,愛好文學的,都會第一時間蹦出來,推舉一個史詩性作家文人,是的,他就是杜甫。杜甫的詩歌好比是大唐的紀錄片,品讀的人嚐到了舌尖上的大唐,吟誦的人體味了三月不知肉味的霓裳羽衣曲,澎湃的人忽現公孫大娘劍舞的來無影去無蹤,細膩的人咂味出張旭狂草背後的酣暢淋漓,心靜的人盪漾了吳道子畫作裙帶微動中的春色,詩句的濃縮是杜甫一生的感喟,也是他沉吟到客船為家的不哀之哀歌。在他一生的時間之久中,喜馬贊馬,以馬窺時代變動,以馬嘆生靈的境地,以看馬寫馬的自我關照,讓我們看懂了詩歌的底色,乃是為著小我與大唐的真實述說。杜甫一生的四個時段,我們僅以其寫馬的四首詩歌為線索,求得一點感懷。
【驄馬行】
天寶年中,大唐氣象徐徐拉開,卻又是蓬勃到遍地繁華,這一年的杜甫雖然沒有經歷科舉取仕的自我榮光,屢次干謁,帶著自己創作的諸多詩歌求之各個高門府邸之下,他也是在京城小有盛名,一個繁盛的時代,給予每個人都是不可知的希望,每個人的曠達和自信,滲透在目之所及的層面,杜甫酣暢淋漓地寫下了諸多詠馬詩。
《驄馬行》
鄧公馬癖人共知,初得花驄大宛種。
夙昔傳聞思一見,牽來左右神皆竦。
雄姿逸態何崷崒,顧影驕嘶自矜寵。
隅目青熒夾鏡懸,肉駿碨礌連錢動。
朝來久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
赤汗微生白雪毛,銀鞍卻覆香羅帕。
卿家舊賜公取之,天廄真龍此其亞。
晝洗須騰涇渭深,朝趨可刷幽並夜。
吾聞良驥老始成,此馬數年人更驚。
豈有四蹄疾於鳥,不與八駿俱先鳴。
時俗造次那得致,雲霧晦冥方降精。
近聞下詔喧都邑,肯使騏驎地上行。
尚武的大唐,作為作戰和閨閣的武器,馬屁深得世人的喜愛,在官員門第,哪家獲得西域之好馬,不僅是一種榮光,更是一種士氣的外露,李鄧公家得到一匹大宛種花驄馬,驄馬的品種是比較難得的,唐太宗所乘的馬就是極品玉花驄,可以想見李鄧公家得驄馬後的欣喜,特意請杜甫為這馬來寫一首詩,一群文人官員圍著這匹花驄,筆墨備齊,杜甫揮墨片刻即成這樣氣勢中的馬篇。
花驄馬的雄姿神態,就像時刻要馳騁飛揚的麒麟,數年的精心培育,配上高規格的馬鞍和飾物,駿馬的氣勢更加搏動起來,奔速快于飛鳥,反應超快於八駿馬,這似乎是天上下凡的精靈,也是人間的極品。何人配得上這樣的神馬,自然也是隻有李鄧公這樣的高門闊戶了。
朗朗開元時代的杜甫,藉助詠花驄馬的詩歌,見證了輝煌盛唐的博彩,他也將那種對馬背後的歌詠,寄託在了對馬主人的讚歎上,這個拍馬屁絕不是有目的而來,是一種對自我的暗喻,好馬配好鞍,青年時代勇於被仕途所識的杜甫,又何嘗不渴望被識呢。
【瘦馬行】
公元755年寒冬,安史之亂爆發,長安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杜甫在外不知長安是如何的荒涼景象,至德二年,他在路途中時刻打聽朝廷天子的動向,期待歸於平靜的捷報,由長安波及到各地的萎靡,一路行來一路嘆的杜甫,看見了這樣一匹與人俱疲的瘦馬。
《瘦馬行》
東郊瘦馬使我傷,
骨骼硉兀如堵牆。
絆之慾動轉欹側,
此豈成心仍騰驤。
細看六印帶官字,
眾道全軍遺路旁。
皮幹剝落雜泥滓,
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走逐餘寇,
驊騮不慣不得將。
士卒多騎內廄馬,
難過恐是病乘黃。
那時歷塊誤一蹶,
委棄非汝能周防。
見人慘淡若哀訴,
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
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願終惠,
更試來歲春草長。
就是在這一年九月,大唐終於平復安祿山叛變,收復了滿目瘡痍的長安,這樣一匹參與逐寇的戰馬,曾經是帶有官印的朝廷良馬,在國家有難時刻,馳騁戰場,飽經廝殺,慘淡病態,仍然堅強地站立。
【病馬】
杜甫也正在經歷被貶官的寒冬,但是他始終心向長安,他期待像這匹瘦馬一樣,雖歷百戰而不屈,雖終潦倒而不悔。
乾元二年,杜甫度隴來到甘肅天水,寫下《病馬》。
乘爾亦已久,
天寒關塞深。
塵中老極力,
歲晚病悲傷。
毛骨豈殊眾,
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
感動一沉吟。
長安被收復之後,杜甫也回到了朝都,但面臨的是第二次被貶謫,他不知如何去結交官場之人,如何行官場潛規則,一切落魄源於他是一匹不諳世事的良馬,再一次踏入秦州的沃土,再也回不去的憂愁怎能不捲土重來?
路途斜陽漸低,詩人杜甫,或者說落魄的文人杜甫牽著他的馬,緩緩行走在靜謐的村路上,良順的老馬,馬主人是不忍心再當坐騎的,困頓的主人,無力供給老馬裹腹糧草,老馬也不嘶鳴,它默默地同主人向著未知前行,期待第二天的黎明,就又是一個不再困頓的春天。
【白馬】
公元770年,杜甫思鄉心切,乘舟一路奔波,出三峽,轉江陵,路公安,漂泊之路最是安靜時刻,也最是心潮澎湃之時,大凡年歲已老之人,思鄉便是歸魂的預兆,似乎杜甫也預感到了這樣的大限,但是他不變的是對一生於家於國慷慨赴任的壯志,卻不得不面對大勢已去,輝煌不再的家國悲憫,蕭瑟寒涼的冬季了,公安泊船之上,杜甫寫下了聞名的《白馬》。
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
可憐馬上郎,意氣今誰見。
近時主將戮,中夜商於戰。
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
這是怎樣的一匹白馬呢,它也曾在壯年,抖擻,傲岸,它期待戰場上的馬踏飛燕,它見慣了死喪沉淪,直至老矣,一幅不可用皮囊,它嗚呼哀嚎,它在平靜的雙淚中,到底意難平。
那位馬上郎,拍拍胯下這匹再也行不動的老馬,雙重感傷油然而生,的確,這不是一匹現實中眼見的白馬,這恰恰是杜甫以白馬來寫自己一生的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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