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今宵剩把銀釭①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宋·晏幾道《鷓鴣天》
晏幾道詞裡的濃豔總是化不開。
那一年晏幾道遇到她，正是桃花灼灼的季節。相知相契也許並沒有想象的那樣難。一個眼波流轉，尋常邂逅就化成柔情蔓延。
那場盛筵辦在好友沈廉叔宅中，座席上的詞人如往常般肆意慵懶。侑酒於華宴的歌女穿梭在酒席間，捧杯勸飲。其中一個女子悄然映入他的眼簾：她玉手捧杯，殷勤勸酒的姿態是那麼溫柔多情。輕輕抬眼的瞬間，小宴看見她的衣袖翻卷，繁複花樣糾纏在潔淨的腕上。纖弱手指環著青玉酒盅遞到他的眼前，款款多情。
冰肌玉骨，杏眼裡凝著春水的顏色，溫柔繾綣，似在向他暗通情愫。早有情意的詞人何嘗不諳其意？為回報她於己獨鍾的深情，他開懷暢飲，不惜一醉。
她的殷勤彷彿酒釀，讓他的醉意更濃，醉倒在紅顏裡。這是千金不換的陶醉，他心甘情願沉淪。燈影流光處，有什麼在這酒意醇醇的春夜裡融化了。或許這就是愛情，鐘意不過一瞬間，也許只因那一點眉間硃砂正正承了心意，也許只因點絳朱唇間的一句低語像楊柳風暖暖入心，卻從來不管時間答不答應。
可你又怎知她不是因為動心，才殷殷地捧了酒去，顧不得醉後胭脂失了顏色也陪他醉？你又怎知她不是因為動情，才為他舞開漫天桃花？你又怎知，她不是拿了“拼卻”的勇氣，才敢向尊貴的宰相之子獻出歌妓卑微的欽慕？舞袖纏綿，腰身如水輕徊。珠簾外，楊柳勾月低斂。清歌婉轉，羽扇拂開滿院桃花鮮妍。於是情人的眼中，時間的波紋不再向前漾，儘管時間的沙漏瞞著他們滴滴溜走。
一時間，歌舞昇平，曼妙的舞姿如花綻放，陶醉了滿席的賓客。個個佳人輕搖紉扇，盡興演唱，呈現一派浮華。她亦獻上了驚鴻一舞，伴著婉轉的歌聲，神采飛揚，極盡優雅。喧騰熱鬧的場面持續了很久，直到扇底風盡，才慢慢褪去。席間喧騰的人聲不聞，空氣變得如眼前的酒水一般清冽。
她當年的一舞，陶醉了小山半生，連高聳的樓臺和深深庭院都變得鮮活。她的舞姿彷彿流轉在永恆的時間裡，深邃了意境，絢爛了晏幾道今生的回憶。如若掐指算過，或許會發現自己一生的記憶幾乎都獻給了這段曼妙的時間，所以他為它奉獻了生命中最美麗的文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晏幾道璀璨的華年裡並非只有歌舞詞章。他和父親恰恰相反，晏殊出身寒門卻能官至宰相，豐蔭望族；晏幾道生於豪門卻家道中落，晚景淒涼。雖為宰相之子，卻得不到祖蔭，任著低微官職時常流轉各地。一紙調令，晏幾道監穎昌許田鎮。時間流逝，帶來了他的責任，帶走了情人的愉悅，浪漫就此謝幕。他在穎昌守了三年，其間沈廉叔離世，她與沈府家妓流散人間。
他在秋天回來，徒留院外楓葉向晚。
時間就像命運的輪盤，漫不經心地翻轉著人事聚散。當年一別之後，他滿懷魂牽夢縈的相思情懷，想見而不得見的現實折磨了他許多年，直到十年之後，晏幾道終於能再見到她。可十年已過，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白齒青眉的少年，歲月給他留下斑斑白髮。然而，這翹首以盼的苦楚要怎麼訴說，只化作“從別後，憶相逢”，六個字濃縮了他所有的滄桑。
十年延宕的光陰，十年失落等待，十年點滴相思聚成災，不過一句“別後相逢”，薄得能劃開紙頁。可你知道，人到情多情轉薄。十年有太多事不知從何說起，亦有太多悲歡縈懷。情深至極，如漫天冷月青輝，熱烈卻只有清冷的光；明明心有綿綿相思意，卻在琴絃上牽連不出一段長相思。
人說“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於長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晏幾道十年的“別後相逢”，是婉轉的劍，刺痛人心。他多情婉轉，只說，這十年，我做過幾場夢，每次都是與你一起。是夢到當年的纖手捧上青玉酒盅，夢到杏眼凝春水，還是夢到那場如夢的舞？抑或是夢到今日的相逢相聚，你我像現在這樣燈下清談？
他情深婉轉，不提相逢歡愉，只將燭火移近她如玉的臉龐，看清她的樣子，確定這不是夢。晏幾道的婉轉真正細膩，不像杜甫一句“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那般爽利，他要把千迴百轉的情思全部寄寓在其中，更添了寸寸相思摧斷腸的低迴。
自始至終，他都放不下那場溫暖如陽春三月的相遇。他說聊慰相思以夢為真，他疑懼著這場如夢如幻的相聚，真正想表達的或許就只是曾經滄海，但卻刻骨銘心。
於晏幾道而言，最痛的傷口不是當年富貴今日貧賤，不是父輩的富貴繁華散盡後淒冷寥落的門庭，也不是同輩廟堂聞名而自己陸沉下僚。最疼的，是時光爬過肌膚後扯出的傷，是昔年的風景浸染記憶時印下的痕。就像現在，一別十年才相見，倒懼怕了這只是一場夢，再不能愛得濃烈。
好在秋風白髮，江湖夜雨，他總算用詞作留住了這份情思。能夠馳騁官場春風得意，固然是一種幸運；能灑脫而活，率真而為，也未嘗不是一種快樂的人生！小晏一生因情而起，又為情而傷，飽受了“情毒”。大概只有晏幾道能吟出屬於相思的氣質，因為他最瞭解那纖細如塵的情緒，如細雨微瀾，滋潤著心底那一寸柔情。
【註釋】
①釭（gāng）：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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