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愛之疫所1

在一個前後皆山、四處是海,光腳就能踏沙而行的城市。在一個抬頭看天、周身有霧,稍加細心留意,便能看出海市蜃樓的半島之地。除了風景,沒有什麼是值得人們,去特別思忖的——出生於自然的人,總免不了會去向往別處,嚮往一種有深厚積澱的去處。那種積澱,不是海里百億萬年的沉睡火山、魚骨化石,不是山上層層堆疊的萬樹花葉、凡間種子,更不是氣象萬千的雲霞散漫、日月光華。興許,只是想親眼見見,那些聽聞不曾目睹過的,別人的故事。又或是,歷來便懷疑,卻不曾親身印證過的民間傳說。甚至,是為了愛屋及烏,而想去一個自覺有愛的地方,感受一下,接近它時的溫度。它可以是非天然做成的人為修築,可以是長期修煉的裝飾藝術,也可以是從普通的、好看的,一步步不懈努力,成無可替代的特殊……

說到這裡,遠遊已經不需要一個特殊的理由了,去的也未必是嚮往的遠方。遠離熟悉,走進“非常”,才是唯一目——“出發”二字,已然成了盤旋在腦海裡的命令、動作,充滿了蓄謀已久的渴望,等待被實施。

選個佳節時分,我與人群一同,流入了本應熱鬧鼎沸的龐然古都。在其平坦柔軟的腹地,是常年的人間煙火,我計劃好,去留意那些天南地北的來往之人,準備著時刻與他們擦肩而過。然而,並沒有,真到了那裡,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藉著節日的來臨,藉著來自南方疫病的蔓延,藉著人人回家、畫地為牢,整個城市,空了。這些年,城市裡的人得了空心病。逢年過節,會突然有想治治不好的孤獨症侵襲過境,隨著年後的忙碌投入工作狀態,大家會自然痊癒。但這次不一樣了,整個城市真的空了,處處是無人光景,偶爾有帶著口罩的陌生人同行一路,也只是眼神碰撞下,沒有回應,隔著口罩的嘴,連語言也失去了想要傾瀉的溫度和慾望。回來的路被重重障礙所阻隔,甚至挖斷。有的人被卡在半路不上不下、有家難回。空心病人們“無家可歸”了,只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疫病。

不知被古都打底孕育,被現代建築群包圍出大城,幾時能恢復往日生機,重現以往的熱鬧。我有些惶恐,雖然愛冷清勝過熱鬧,但真的面臨這些意想不到的情景,還是難免心虛的。我虔誠矗立在朝代持續更替,古人卻前赴後繼、不懈建立起的偉業遺址之上。看著那活了幾生幾世的古都,獨自起伏輾轉著,從薄暮晨光中,冷清淒涼的,還我以孤傲背影。它順著我的眼角,綿延進腦海,以刀削斧刻、以鑄鐵烙印,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沒有想到,一生和它唯一一次的深度接觸,居然是這般溫柔安靜。一種“大好風景獨屬我一人”的優越感,使我嘴角露出複雜、矛盾、詭異的笑容。帶著想要靠近它的心情,我由內而外的周身暢快起來。不必太近,只需走進城裡,慢慢品味咂摸。不為別的,就為和別人一個樣——走同樣的路,看一樣的景,為錯過而努力靠近,帶著隱秘悲傷的歡喜。近一些、再近一些,不必刻意。靜的,像雪花落進大地。淨的,像只有一片雪花,降落於它的中心……

如果傾城的雨雪,能完全洗刷掉,以往我對它的嚮往之心、染指之意,那此刻,我寧願成為它的沙漠——計劃之初,我那如細菌感染和細胞裂變般的熱切衝動、不可抑制,已經完全的,被理智冷靜所取代了。我可以以一個自由旁觀者的冷眼去觀察它了,在無人與我爭的情形之下。

雖說科技已經發達到無需出門、動動手指,便能領略天下一切妙處,但沒有人會否認,親自用腳丈量、用心撫觸,劃過他人的生活之後,自己生命的年輪,也變得層次曲折起來,連厚度、寬度也變得異乎尋常了些。彷彿在別人的生命意義裡,有了自己的生動照見——參觀瀏覽過他人歷史故事的同時,留下自己的某個不可複製更改的瞬間,這種相互凝聚、彼此記錄的方式,讓三維裡,又多出無數個可以稱之為“多維”的鏈接,這種類似細菌複製分裂的方式,很有量子糾纏的物理趣味在其中。例如,每一個平常至極的凌晨……

我是個容易清醒的人,凌晨爬起來觀察空無一人的街道,於我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但這次是古都,不一樣了。四五點,步行著跟隨不眠的人群,混入其中,我暗自興奮的調整成和他們相似步調,跳舞似的,時快時慢的變換著“舞伴”,抵達了大家稱之為“廣場”的地方。

我不想說我所去過的地方的名字,因為它們也許此刻叫這個,下一刻便不叫了,又或許十幾年前還不叫這名字,最近突然因為什麼又改了名字,總之我不想叫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就是它們,不因為歷史變故或政權交錯而變了模樣,變了的,只有我們,所以,我不想說它們的名字。

它現在是個大廣場了,我幾乎天天都能從電視報紙各種期刊上看到它,它成了我們國家的象徵。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用一個歷經幾個朝代和幾十個皇帝的地方,當我們的國家象徵,我不知道是應該把它當成征服者的戰利品,還是應該當成歷史文化傳承來看,也許是兼而有之的,但卻令人心甘情願全盤接受,這更多的是源於它自身的魅力,和征服者無甚關係。換而言之,朝代的更迭對它來說,是一種常態和變量,它是恆久不變的——同我所在城市的山海比,它的年歲與未來,都算不得什麼,但就人為的一切而言,它是偉大的,可以超越其本身出處,而日漸滄桑、獨成一格的。生之於物,卻能超然物外,很難,也很簡單,只需要冷峻的堅強,其實,不過是我們所崇尚的、能堅強的活下去的“毅力”罷了,但能做到者,又寥寥無幾。就人就物來說,“時間”真的是檢驗一切的標準,而且是唯一標準。

我在冰冷的街道上等著,和每天來此地的人一樣等,等著看我們祖國的旗幟升起來,以保證我來古都的儀式完整性。幾千年來就是如此,世界各地概莫能外。和我站在一起的所有人,都有這種默契,不為別的,只為全心中的一個儀式,從小到大,習慣的養成讓我們尊崇它。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儀式感越來越少,能精簡的都精簡了,能省略的都省略,少了“繁文縟節、文化糟粕”,好的壞的,一路摘除掉,我為目睹這些“流逝”,心中常懷隱痛——它們是消失於我輩的,我眼看著它們成了民間傳說,成了書本歷史故事,正如我前面說過的那些名字,那些符號,它們被改來改去,終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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