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開出租車司機的。
其實，我拉著乘客太多了，而每個人的需求的不大一樣。趕著去上班的，去醫院的，卡著點追火車的......
作為一名的哥，我處於這個社會的底層，但我基本上能懷著悲憫之心“解乘客之所急”。
所以，當一個女人拿著一疊錢對我說“幫我找到那個小三”時，我內心掙扎了3秒鐘就爽快答應了。
那是5年前一個初夏的夜晚。當我的車遊走到小城東部一條僻靜的街道時，一位女子從路旁的樹影處急急跑出來，懷裡還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
女子30左右的年紀，穿著睡衣，腳上著一雙棉質拖鞋，頭髮蓬鬆披散著，彷彿前一秒準備睡覺，後一秒便從臥室跑到了大街上，整個裝扮看上去和燈光搖曳的街景格格不入。
抱著的孩子已經睡了，小腦袋歪在女子的肩膀上，女子艱難地騰出一隻手向我招手，我把車緩緩停在女子身邊，等她打開門坐到副駕駛座上時，急促的呼吸聲迴盪在狹小的駕駛室裡。
一般這種情況，都是孩子不舒服，要去看急診。我心裡默唸著，按下計價器，調轉車頭，準備往醫院方向去。女子此時連連擺手，讓我把車頭調過來，用手指著前方的一輛車，壓低聲音說：“跟上它，跟上它！”
那是一輛黑色車，在路燈下，車身反射出幽藍的光。“切諾基”車速不快，主人似乎在打電話，或者在醞釀下一步的行駛路線。轉過一個路口以後，“切諾基”車速快了起來，態度堅決而又目標明確地向某個方向疾馳。女子怕我跟丟了，語氣懇切地反覆強調：“千萬別跟丟，千萬別跟丟！”
這麼說吧，在城市的街道上，想把一輛死死咬住的出租車被甩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作為一個資深的哥，我只用了五成功力，便穩穩地和對方車輛保持著100米的距離。
前方車輛來到小城一個燈火通明的燒烤城前，燒烤城位於一座大橋旁，橋下河水穿城而過，就餐的桌子連營一般沿河一字排開。車停在一個樹蔭下，走下的那個男子鎖好車門，臉湊近後視鏡端詳了一番，然後信心滿滿地向燈光下的一個桌子走去。
燈光下的那個桌子邊已經坐了兩男兩女，見到男子過來齊齊站立起來。站起的一瞬間，兩位女子絢麗耀眼的高跟鞋從桌旁赫然露出，宛如展示兩條修長圓潤大腿的完美底座。男子身穿休閒運動T恤，一副閃閃亮的眼鏡架在白皙的臉上，俊秀和儒雅的氣息如小宇宙般圍繞在身體周遭。
我按照車上女人的指示，把車停在馬路邊的陰影處，熄掉火，靜靜地看路對過的一桌人觥籌交錯。我偷偷打量身旁的女子，她雖然穿著睡衣，但是臉龐秀美，精緻的五官如藝術品一般恰到好處地在小小的臉上各得其所，她的表情是沉靜的，眼神冷淡而又堅毅，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五個人，好像要從每個人表情的變化中分析出些許蛛絲馬跡來。
車裡一片安靜，靜得連呼吸聲都聲聲入耳，計價器在等候狀態以每分鐘五角錢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跳動。但女子連看都不看一眼，顯然錢在女子面前是無關緊要的存在。
不過孩子哭了。在最初的呢喃之後，孩子醒了，他睜眼看看四周，顯然車內小小的空間不是他熟悉的安睡環境，於是由囈語變成尖聲的哭鬧，手腳在女子的懷裡左踢右抓起來。女子的目光被孩子的哭鬧打亂了，沉靜的表情也逐漸變得焦躁起來。
孩子的吵鬧沒有絲毫要停的跡象。女子掏出手機，看看時間，然後又沉思了片刻，好像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一般轉頭問我：
“師傅，你整個晚上能掙多少錢？”
“去掉油費，大概能剩200多塊錢。”我回答。
“師傅，能不能跟您商量個事？”
“你儘管說。”
“我付你500塊錢，你今天什麼活也別幹，就給我盯著那個男人。他去哪，你就去哪。”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路對面的”男子。
“然後呢？”我問。
“然後你就把他的行蹤用短信發給我就行了，你不需要和他接觸，他去了哪裡，見了什麼樣的人，你遠遠看著，然後告訴我就行了。”
“沒問題。”我仔細評估了一下這單生意的可操作性，答應了。
女子給我留下電話號碼，從睡衣裡拿出一疊錢，抽出五張遞給我。
“幫我找到那個小三兒，今天找不到，明天繼續找，我等你的信息。”
“向你隨時報告行蹤這個沒問題，但是找到小三兒可不敢保證。”我一邊往手機上存電話號碼一邊又說：
“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最好給我個真實名字。”
女子說了名字，恐怕我不相信，還把身份證從兜裡掏出來讓我看。
女子安排妥當，抱著孩子悄悄下車，攔下經過的另一輛出租車，上車走了。
我繼續盯著路對面的飯局。兩位美貌女子表現得相當活躍，笑聲和肢體語言都相當浮誇。但是她們只和另外的兩位男子勾肩搭背，男子滴酒未沾，舉手投足沉穩得當，看不出和兩位女子有什麼曖昧氣息。
飯吃到晚上11點，五個人才起身，但是幾位興致很高，沒有要分手的意思。所有人都上了車。
我也在後面緊緊跟著。5分鐘後，幾人走進小城人氣最旺的KTV。
我把車停在KTV門口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坐在車裡盯著歌廳門口，一邊思量僱我那個女人嘴裡所謂的“小三兒”是不是確有其人。
婚後的女人大都是敏感的動物，往往能根據虛無縹緲的證據坐實一段姦情，然後把整個家庭鬧得雞飛狗跳，男人總是覺得比竇娥還冤，事情也往往不了了之。
但是這女人似乎又略有不同，我想起她剛才面沉如水的樣子，她彷彿已經預料了事情的結局，而事件只是按照她預定的軌道步步為營往前推進而已。
那一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午夜1點，五人從KTV裡走出，兩男兩女看樣子喝了不少酒，歪歪斜斜地互相攙扶著，在歌廳門口坐上一輛出租車打車而去，男子駕駛他的座駕，和那兩對男女分道揚鑣。
我一路跟隨，來到那個女人先前打車的地方，男子把車開進一個高檔小區。
我的車是無法進入那個小區的，我把那個女人離開後的所有經過編成一條短信，發給了她。過了片刻，我的手機響了，是一條微信信息，一個陌生的微信號碼要求添加好友，通過以後，一則信息蹦了出來：“謝謝，今晚辛苦了，他已經回家了，恐怕明天還要麻煩你。”
接下來，又來了一個500元的轉賬信息，我考慮片刻，點開收下了。
第二天接班之前，我收到了那個女人發來的信息——“他今晚說要坐火車去外地出差三天，你跟住他就行了。”
當“切諾基”開出小區時，已是晚上10點，城市正在下著小雨。“切諾基”一開始並沒有開往火車站方向，而是一路向北，最後停在一棟寫字樓下，男子從車上拎下一個行李箱，腳步匆匆地上樓。半小時後，男子又下來了，行李箱不見了，身上的衣服也換了一遍——原來的白色襯衣換成T恤，皮鞋換成一雙白色的運動鞋，還戴了一頂棒球帽。若不是他最後走進“切諾基”，我差點就不敢確定和剛剛上樓的是同一個人。
“切諾基”繼續開動，這次是火車站方向，當到達火車站時，已經是晚上11點。男子把車停在火車站出站口一個僻靜的角落，走下車來撐開一把傘，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默默站立。
雨漸漸變大，抬頭望向天空，密集的雨絲穿過昏黃的路燈，義無反顧地砸向地面。在下一班火車來臨之前，許多出租車停在出站口，司機們大都在車上昏昏欲睡。我把車停在這些出租車的中間，遠遠看著那個在黑暗中站立著如雕塑一般的男子。
如果男子要去外地出差，此時應該坐在火車站候車大廳裡才是。可是在這樣急雨紛紛的午夜時分，在雨中默默站立的儒雅男子和那個女人所說的“小三兒”到底會不會有所關聯？我也不得而知。
一列火車到站了，出站口終於有了一絲熱鬧的跡象，喇叭裡的到站播報聲如雷聲一般震醒了蟄伏在車裡的的哥們。他們伸著懶腰走下車，如嗅覺靈敏的野獸一般慢慢圍攏在出站口周圍。
出站口打開的時候，人流帶著異鄉的氣息從大門裡面湧出。我看到一個耀眼的紅裙女子快步走到“切諾基”男子身邊，男子身形一轉，碩大的雨傘遮住了兩人的大部分身形。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著實令我措手不及。兩人並沒有上車，而是隨手攔了一輛身邊的出租車上去。等我從出站口人車編織的洪流裡突出重圍時，那輛出租車正漸漸遠去，只剩下兩盞若隱若現的紅色尾燈。
在雨夜裡，那兩盞漸行漸遠的紅色尾燈，已經如同風雨飄搖海面上的小小燈塔。我快速踩踏離合器換擋，終於一點點離那輛出租車越來越近。
那輛出租車正遠遠離開鬧市區，往小城西部開去，最後拐進位於城鄉結合部的一個老舊小區裡。
身形纖細的紅裙女子最先從車上下來，頭戴棒球帽的男子隨後下來。下車的同時，兩人是牽著手的，那雙手始終沒有鬆開，反而挽得越來越緊，最後在雨傘的包裹下，走進一條漆黑的單元樓裡。
我擔心跟得太近被發現，又怕離遠了會跟丟。這個故事眼看已經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與其說我是在為那個女人揭曉謎底，倒不如說我自己的好奇心此刻壓倒了一切。
但兩人似乎沒有對一輛出租車過於在意，我把車停在樓下，坐在車裡看著這棟樓。單元樓內的聲控燈可能壞了，走廊裡一片黑暗，只有聲若遊絲的腳步聲輕輕傳來。接下來，在被黑暗籠罩的整棟樓上，一個房間的燈突兀地亮起。
那是4樓西戶。
我確信那一刻知曉了男子的秘密。一個小時候後，當4樓西戶的燈熄滅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陷入黑暗和寂靜之中，我開始徘徊在矛盾和猶豫之中，不知該不該把這樣一個結果告訴那個女人。
我打開手機，翻開那個女人的微信朋友圈，試圖在這個女子的過往裡尋找一點答案。我看到了那個女人一年前抱著孩子和該男子的全家合影。照片裡的那個女人是幸福的，臉上盪漾著笑容，這樣的“全家福”照片在朋友圈裡俯拾皆是。但是在半年前，這樣的恩愛場景戛然而止，一段長時間的空白之後，兩句孤零零的詩出現了——舊時山盟猶在耳，琴瑟遙遙不可期。
接下來，又是一段長長的空白，生活彷彿是被格式化的U盤一般橫亙在那裡。
但我最後還是編了一條長長的信息，把晚上的整個經過發給那個女人。我無法確定這種做法到底對還是不對，也無法預知這條信息會引來怎樣的滔天巨浪。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如果不發，內心的不安更會與日俱增。
五分鐘後，那個女人的信息來了，只有短短一行字——師傅辛苦了，謝謝你，明天晚上10點來接我一趟吧。
伴隨著這條信息而來的，還有一個500元的轉賬，那是第三晚的車費。
第三晚的10點，我在那個高檔小區的門口接到那個女人，她沒有抱孩子，隨同她一起上車的，還有一個年齡比她略大的男子，上車的時候，聽到那個女人輕輕叫他一聲“哥”。
目的地自然是那個城鄉結合部的老舊小區。整個路上，兩人都不說話，她坐在後座，我通過室內鏡可以看到她的臉。在車燈交錯的瞬間，我看到她的表情依然是沉靜的，一如航船按照既定目標行駛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
在那棟單元樓前下了車，兩人在樓下駐足良久，4樓西戶亮著燈。她兩手抱著肩膀，低頭默默沉思，用腳踢飛了車燈光暈裡的一顆顆石子，然後像下定決心一般，轉身和那個男子向樓道口走去。
在即將走進樓道口的時候，她又折返回車旁，趴在車窗邊對我說：“你走吧，師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應該清楚，我不想讓你看到。”
那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那之後，我開車離開了小區。
她的那句話如同幕布一般，隔絕了我和那個舞臺的所有關聯。她說，我能預料發生什麼，在隨後的很長時間裡，我設定了抓姦現場裡雞飛狗跳的各種版本，但是這些情節一旦遭遇她沉靜如水的表情，一個個便開始土崩瓦解。
是的，同樣狗血的出軌情節，未必有相同的處理版本。
隨後的日子裡，翻看她的朋友圈成了我每天的習慣。在那個捉姦夜晚往後半年的時間裡，她的朋友圈裡仍然一段長長的空白，那片空白如一面告示牆一般，似乎預示著某些重大事件的發生。
直到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開始飄落的時候，她的朋友圈裡才發出了第一張照片——她穿著一身幹練的職業裝，胸前掛著閃閃發光的工作牌，如花的笑靨綻放在南國一片絢爛的陽光裡，身後的棕櫚樹在一片晴空下挺拔站立，
照片下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新的生活，從今天開始。
我無法揣測半年來她的生活裡發生了什麼，但是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是溫暖的。我彷彿和她一起，走出了那個位於城鄉結合部的夜晚，共同沐浴在了南國的豔陽下。她沉靜如水的表情一定給她指引了一條正確的方向，讓她在那條道路上縱情地成長著，盛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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