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姐，我媽病了。”堂弟從老家打來電話時，李家樂睡得正香，她一個激靈坐起來，睡意全無。
直覺告訴她，王招娣不是普通的病。她那麼個要強的人，一輩子什麼苦都能吃，甭管遇到多大的難處，自己應付得了，絕對不會讓孩子知道。
堂弟壓低聲音囁嚅著，我媽不讓我給你說，我是偷偷打的電話。
原來，王招娣肚子不舒服已經好長時間了。一開始她以為是鬧肚子，就一直硬挺著，前幾天，她疼得實在受不了，吃了止疼藥，還是疼，而且開始嘔血。
堂弟讓她媽去醫院看看，可倔強的王招娣死活不去醫院檢查。
李家樂又急又氣，這不是小事，你等著，我明天捆也把她捆到醫院！
李家樂的心像貓爪一樣，時不時看看時間，巴巴等著天快點亮。她老公餘海被她折騰得也沒了睡意，親兒子都沒招兒，你看你慌得像猴吃蒜似的。
屁，要是你媽生病你慌不慌？李家樂眼睛瞪得溜圓，一副開掐的架勢。餘海很識相，小聲嘟囔了一句，那不是你二嬸嗎？
二嬸就是我媽，就是比我親媽還親的媽。李家樂帶著哭腔，對著餘海吼。
02
二嬸瘦得厲害，身子薄的像片葉子。李家樂的心揪成了一團，抽抽的疼。
二嬸看到家樂，眼裡閃過一抹驚喜，隨即又厲聲問堂弟，誰讓你打電話了，我死不了，該上班都上班去吧。
李家樂苦笑，還是那個說話像放炮仗一樣的二嬸，真是什麼時候都逞強。
李家樂要帶二嬸去檢查，她開始抵抗，擺著手搖著頭，我不去，小病小災的，去大醫院亂花錢。
李家樂說，你放心錢我拿，你只管去檢查，有病治病，沒病更好。
二嬸依舊頑固，我不用你的錢，我也不去檢查。
李家樂板著臉提高嗓門說，你不敢檢查是因為你害怕疼！
二嬸說，鬼才怕疼。
那就去啊！
話趕話，李家樂就把王招娣連扶帶架地弄上了車。
做檢查的時候，王招娣看著李家樂樓上樓下地跑，淚順著眼角的紋路落在枕頭上，要是不好的病就不要治了。
李家樂看著這個堅如鋼鐵的二嬸，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
結果出來了，李家樂聽到醫生說出“癌症”兩個字的時候，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暈倒，餘海忙扶住她。
李家樂站在醫院樓梯間，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抖動的肩像暴風雨裡的樹葉，喉嚨裡止不住的嗚咽，最後她忍不住埋在餘海懷裡嚎啕大哭。
餘海攬著她的肩旁，二嬸一向身體健康，積極治療會好起來的。
李家樂紅腫著眼：我一定要給她治病，不管花多少錢，我要她好好活著。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她就是我的媽。
03
李家樂出生後3天，她爺爺悄無聲息撒手歸西。一個月後，她爸去集市買菜為她辦滿月，出車禍也死了。村裡人都說這娃命硬，她媽撇下哇哇啼哭的家樂，不顧奶奶的苦苦哀求，頭也不回地改嫁了。
一個60歲的奶奶，一個25歲的未婚二叔，一個不足2個月大的女娃娃，祖孫三代過得兵荒馬亂。
家樂沒爸少媽的，家裡又窮，雖然二叔奶奶極盡所能給她寵愛，但她總覺得自己和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她自卑又好強，像頭小倔驢似的磕磕碰碰長大了。
二叔長得周正，可奈何家境貧寒，又有個拖油瓶，婚事成了大難題。挺拔的二叔背有些微駝了，抽著煙長吁短嘆。
李家樂見到王招娣時，已經7歲了。二叔領了個女人回家，說，她叫王招娣，以後叫她二嬸。
李家樂看傻了眼，這個女人留著和男人一樣的短髮，皮膚黑紅，一雙眼睛炯炯的透著光。一身寬大的黑西裝套在她乾煸的身上，背挺得直直的，渾身上下透著使不完的勁。
王招娣看看躲在奶奶身後的家樂，甕聲甕氣地說，小丫頭真好看。家樂抿著嘴，倔強的一聲不吭。
家樂聽鄰居阿婆們議論，王招娣招了弟弟，10歲時卻生病死了。她老爹一氣之下，把她嫁給一個瘸子，沒想到那瘸子兩年後也死了，都說她命硬，婆家把她趕出來，孃家也不讓她進門。她就獨自去工地上和男人一樣搬磚和泥，然後認識了在工地打工的二叔。
又是一個命硬的人。家樂不喜歡王招娣，就像她不喜歡自己一樣。
04
有了王招娣的家，一下熱鬧起來，雞鴨鵝滿院子跑，豬圈的豬哼哼叫，還有兩頭牛。飯菜飄香，窗明几亮，那個貧窮籠罩的家活泛起來，二叔打工回來，唱著歌，背都挺直了。
王招娣起的早，家樂也不能睡懶覺。她用大嗓門把家樂從溫暖的被窩裡揪出來，招呼她洗臉，給她梳好看的辮子。王招娣粗糙的手溫柔的抓著家樂的頭髮，她那刻覺得，二嬸身上有味道，像是媽媽的味道，家樂心裡軟軟的。
王招娣讓早起的家樂背書，一天一篇，不管課本上讓背還是不讓背，統統都要背，背不下來，就要去割一筐草餵豬。
李家樂磨了滿手泡，生疼生疼，鄰居阿婆說，真是個狠心的嬸子。家樂再也忍不住，淚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
王招娣不僅對家樂狠，對二叔也狠，他不允許二叔打牌閒聊，讓二叔戒菸。一年四季二叔都要在工地打工，打工的錢統統上交，弄得兜比臉乾淨。對奶奶要求也挺多，除了幫她一起餵雞養鴨，還在院牆外開墾了一片菜地，打理菜地的活就交給了奶奶。
王招娣對自己的狠也不含糊，除了喂家裡的牲畜，農忙時澆水施肥扛糧食，一點不比男人差。晚上她還接了製衣廠的外加工活，每晚把縫紉機蹬得飛快，讓全家人動手給她縫釦子。
王招娣把一家人指揮得像陀螺轉個不停。
李家樂挺煩這個王招娣，雖然原來窮，但逍遙自在，現在處處受她管束。不過想想她烙的大餅，給全家人做的新衣服，還有王招娣的狠，家樂就不敢不聽她的話。
有次縫紉機針扎進了王招娣的二拇指裡，是穿透整個手指的，她就硬生生地自個把針拔出來，鮮血汩汩往外冒，家樂都嚇哭了。王招娣就往傷口上撒了些消炎藥完事。
還有次王招娣讓家樂牽著牛，她往牛車裡裝積肥糞。車滿了，牛驚了，撒歡的亂跑，王招娣一個健步抱開李家樂，她卻被牛韁繩帶翻了。車軲轆從王招娣的腿上壓過，那是滿滿的一車糞啊，她只是慘叫一聲，就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追牛車，後來腿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印記，倒沒落下腿疾。
經過王招娣一番折騰，李家從窮坑裡慢慢爬了出來，翻蓋了三間新屋，結束了一過冬天就四面透風，瑟瑟發抖的窮日子。
王招娣生了個男孩，家樂明顯感覺奶奶和二叔對弟弟的偏愛，王招娣倒沒有什麼變化，依舊嚴厲地管教家樂讀書學習，該乾的活還讓她幹。給她添置的新衣一件也不落，在她初潮時，她還細心地給她衝了碗紅糖水。
05
村子裡大多數女孩唸完初中就算了，要麼在家呆幾年嫁人，要麼去外地打工，極少有人念高中考大學的。
李家樂不是很清楚打工和高考有什麼區別，她覺得打工可以早早掙錢，王招娣就不會讓二叔和奶奶拼命幹活了。
可是王招娣知道她這個念頭後，竟然頭一次打了她。
燒火棍子，一下下地抽在她身上。王招娣眼睛猩紅，粗著嗓門不許她躲，棍子把她的屁股抽出了血痕，她在床上躺了幾天才好。
奶奶和王招娣吵了一架，奶奶說女娃家不用上那麼多學。王招娣說話很衝，女孩一點不比男孩差，李家樂要是不好好上學，我就打死她。
沒想到第二天奶奶竟駕鶴西去了。
李家樂是奶奶一勺一勺飯喂大的，她撲在奶奶身上哭天搶地。她心裡怨恨王招娣，她覺得是王招娣氣死了奶奶，本來她就不咋叫王招娣“二嬸”。這件事後，她都儘量不和王招娣說話。
她有心想和王招娣對著幹，就是不好好學。可是割了幾筐豬草後，李家樂摸摸被王招娣打過的屁股，想想她放過的狠話，不管她怎麼不待見王招娣，她對她依舊有怕，有畏，還有敬。
李家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王招娣做了一床新被子讓二叔給她送學校。
06
高三那年二叔生了很嚴重的肺病，但大家一直瞞著家樂。直到高考結束回家，二叔躺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了，二叔把一家人叫到床前，用虛弱的聲音交代後事：他生病花了不少錢，走後就王招娣一個女人養家餬口不容易，家樂就不要念大學了，給家樂找個好人家嫁了，以後幫襯弟弟生活。
世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要離開家樂了，可她無能為力，只能任眼淚滾滾地淌。這眼淚裡有對二叔的留戀，也有對自己命運不公的哀怨。
李家樂知道上大學，是她踏出山村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沒有二叔，王招娣就和她沒有關係，況且她還有個親兒子要養，怎麼會讓她上大學？
二叔的喪事辦完後，大學錄取通知書送到了家，王招娣比李家樂還興奮：大學一定要去上，學費我有辦法。
王招娣不分晚上白天地蹬縫紉機，把家禽賣了個精光。她還招呼兒子、家樂去山裡挖野菜，去集鎮上賣，意想不到的是收入挺可觀。王招娣把院裡院外移植上野菜，從山裡撿鳥蛋孵化小鳥。
開學在即，王招娣去工地預支了3個月工資，湊上這兩個月忙碌的錢，塞給了李家樂，學費攢夠了，生活費還需要你自己掙。別怕，辦法總是會有的，但一定記得錢要來的清白。
李家樂離開家的前一天晚上，和王招娣一起編筐子，那是她在工地幹完一天活，順路撿工廠裡扔掉的包裝帶，用這些帶子編各種東西，小筐子小籃子小篩子，然後再到集鎮賣錢。
李家樂看著王招娣粗糙的大手有點難過，要是我不去上大學，你就不會這麼辛苦了。王招娣手裡忙個不停：我可沒覺得有多苦，這不算啥事，有事想法解決，解決不了就換條路走。石頭再硬，也有壓不死的螃蟹。
李家樂心頭熱熱的，一股力量注入她每根神經。
07
大學期間，李家樂申請了國家助學貸款，平時勤工儉學，做家教、發傳單、刷盤子，風裡來雨裡去自己掙生活費。
有同學笑她傻，白長了一張俏臉，浪費資源，找個男朋友啥都解決了。可她想到王招娣，覺得傻的心裡硬氣。
畢業後的李家樂就職一家外企，她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憑著她堅韌要強的性格，三年內，硬生生給她拼出了個區域銷售精英。後來她認識餘海，兩人攜手拼了套房子，在城裡安身立命。
王招娣這些年養鳥摸出了門道，和兒子過得也不錯，收鳥的人都慕名前來提前預訂。
李家樂有意接她去城裡住，王招娣笑的很得意：不去，不去，你像驢一樣倔，我像牛一樣犟，住一塊還不天天頂，還是在家看我的鳥吧。
李家樂幫弟弟在網上開了個網店，賣鳥、賣鳥食。
08
可就在家越來越好的時候，王招娣卻病了，還得了個這麼個不好的病。
王招娣看出了李家樂極力掩飾哭過的臉，不看了，不看了，花錢遭罪受。
說著她起身就往外走，李家樂一把拉住她，有我二嬸怕的事？我不信，你那麼硬氣，這點病不算啥。
王招娣還想說啥，李家樂不容她辯解，從小都是我聽你的，這次你就聽我的吧。
李家樂柔聲似水，附身在她的耳朵邊，輕輕喚了一聲：媽！
王招娣眼睛蒙上了水霧，忙用袖子擦了擦，用少有的嬌嗔口氣說，死丫頭，你厲害，聽你的。
李家樂想方設法找了省城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大夫，安排給王招娣做了手術。
進手術室前，王招娣笑呵呵的說，放心吧，我命硬著呢。李家樂雙手合十，虔誠祈禱：好人一定要有好報啊。
王招娣和死神頑強作鬥爭，積極配合化療，李家樂寸步不離，不休不眠陪在左右。
化療結束後，王招娣做了一次全面檢查，各項指標都很正常。醫生說，胃癌如果不復發就算是痊癒了。
兩個命硬的女人手拉手笑著笑著就哭了。
到底有沒有命硬這麼個說辭，還真不好說，但不向命運低頭堅強的人，心氣高底氣足，活的硬氣爽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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