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苏轼写给宋神宗的感谢信《湖州谢上表》,招致了政敌的弹劾,案子交给了御史台。这篇文章我就来说说,乌台诗案,是怎么落实到这个诗歌的“诗”字上的。

《山村五绝》

从苏轼的诗文里到底能查出多严重的罪行,这是御史台最该操心的事情。于是负责人继续搜寻证据,这当然不难,然后找出疑点,要苏轼一一解释。

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在苏轼的诗歌里边,看上去最没法抵赖的是《山村五绝》。苏轼被审讯的时候,和任何心存侥幸的死硬分子一样,吐口供就像挤牙膏。在一开始,他只承认《山村五绝》和时政有关,后来越招越多,牵连的人也越来越多。

从苏轼的招供次序我们可以知道,《山村五绝》的内容是最难被模糊过去的。这是以农民生活为题材的五首七言绝句。

第一首是个总括,我们略过不谈,先看第二首: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

第一句“烟雨濛濛”点明时令,这是春耕的好时候。第二句的“有生”指人,“安生”指安居。第三句用到汉朝的一则典故:龚遂做渤海太守,看到当地有老百姓带刀佩剑,就让他们卖剑买牛,卖刀买牛犊,然后说了一句名言:“何为带牛佩犊!”刀剑对于农民来说,既是奢侈品,又毫无实用价值,所以带刀佩剑就等于带牛佩犊。第四句里,布谷鸟的叫声很像在劝农民“布谷”,所以被当作劝耕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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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述一下整首诗的意思:人的适应力强,到哪里都能生活,只要好好种地,把钱花在农业生产上,就算没人劝他们种地,他们也能把地种好。

如果脱离当时的情境,很难看出这首诗有什么问题。而一旦把它放进当时的情境,就能读出很尖锐的批判。苏轼的立论基础很有道家哲学的精神:人是可以靠自己活的,并不靠政府养活,政府如果嫌老百姓过得不够好,生产力不够强,于是想方设法帮他们提高生产力的话,反而会平白生出很多事端,最后会发现拔苗助长,适得其反。

所以,政府不生事,是百姓得以“安生”的必要条件,新法偏偏就是最大的生事,结果呢,本该老实耕田的农民竟然真的“带牛佩犊”,靠刀剑讨生活了。“带牛佩犊”的背景就是新法当中的食盐专卖。

苏轼做地方官多年,坏处是总也不被提拔,进不了中央,好处是一线经验丰富,亲眼见证了新法实施当中的种种不良后果。他在私人信件里详细讲过自己的见闻和忧虑,说自己在杭州的时候,见到浙江一带因为贩卖私盐被定罪的,一年高达一万七千人。还有些私盐贩子能搞大规模的武装贩运,一支队伍几百人,连官兵都不敢招惹他们。

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但这些人只做私盐买卖,并不抢劫,所以有关部门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向上级汇报。(《上文侍中论盐榷书》)

《山村五绝》的第三首同样讽刺食盐专卖,讲一名年已古稀的老人家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吃上盐了。

第四首讽刺青苗法,最让苏轼无可抵赖: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第二句的“青钱”就是新法最受诟病的青苗法农业贷款。贷款的出发点很好,因为农民确实很有贷款需求,如果放任民间贷款,一来利率高,二来利息都被民间金融家挣去了,这可不好,如果换成官府的话,盈利归朝廷,农民的利息负担也能减少,还能奸商无机可乘,何乐而不为呢?想法虽然在理,但政策一落地就走样。

因为朝廷也是由人构成的,人天然都有逐利的倾向,地方官在发放农业贷款的时候会面对两种利益诱惑:一是多放贷,给自己多挣业绩,方便今后升官,这就容易导致强行摊派,需要贷款的贷给你,不需要贷款的也贷给你;二是朝廷掌握着酒的垄断经营,卖酒的利润是地方官府很大的一块收入,于是为了多卖酒,官府就会有意识地发展娱乐业,间接推动了宋词的兴起,这是我在《熊逸说宋词》课里谈到过的。

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农民进城办理青苗钱的贷款手续,贷到了钱,朝廷官员出于酒业利润的考虑,会想方设法用酒馆、歌舞和美女诱惑这些农民,让他们还没出城就把刚刚贷到的青苗钱花光。所以每到青苗钱贷款的时间,酒的销量就会暴涨。至于农民在贷款到期之后能不能连本带息还得上,那就是农民自己的事了,反正亏空不会由地方官去补。

在苏轼的诗里,“杖藜裹饭去匆匆”是形容农民匆匆忙忙进城,找有关部门办贷款,贷下款来之后,“过眼青钱转手空”,这笔钱只是过个手,还没出城就花光了。城里套路深,但新法搞出很多听上去很美的项目,让农民不断往城里跑,一年当中有大半年要呆在城里。

但农民真的得到了什么实惠吗?苏轼的诗里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意思是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小孩子养成了城里人的口音。

突破口王诜

这类讽刺朝政的文字,非要论罪的话,不但可大可小,甚至可有可无。要想把案子坐实,还要从其他方向入手才行。于是,御史台把苏轼的诗歌、文章分门别类,要整理出哪些文字是和谁往来的。这一整理,牵连出旧党人士39人,最重要的突破口就是苏轼和王诜往来密切。

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王诜身份特殊,是宋神宗的妹夫,属于皇亲国戚,士大夫和皇亲国戚走动太近的话,在任何朝代都是很招忌讳的事情。而在苏轼和王诜之间,不但常常有诗文互赠,竟然还有财物往来,所以苏轼问题的性质已经不仅仅是讽刺朝政那么简单了。

苏轼从王诜那里确实得了好处:当御史台准备派人拘捕苏轼的时候,王诜紧急通知了苏辙,苏辙又紧急通知了苏轼,所以苏轼能在被捕的前一天做好充足的准备。这些铁一般的事实,不像文字作品那样存在解释余地。给王诜和苏辙入罪,为的是把苏轼的罪行坐实,而御史台最想打掉的大人物,应该就是旧党领袖司马光了。

偏偏司马光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下野之后在洛阳闭门著书,编修《资治通鉴》,绝口不谈时事。苏轼和司马光的文字往来也不密切,御史台查来查去,只查到一首苏轼寄给司马光的《司马君实独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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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实是司马光的字,独乐园是司马光在洛阳的私家花园。从这首诗里找出讽刺朝政的内容并不容易,我们先看全诗:

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

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

花香袭杖履,竹色侵杯斝。

樽酒乐馀春,棋局消长夏。

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

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

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

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

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

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

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

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

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哑。

这首诗的风格很像白居易,苏轼写诗是刻意学过白居易的。

诗里虽然用了些典故,但在古人看来还算朴素,全诗的涵义很好理解,无非是赞美司马光,说他德高望重,就算整天闭门不出,也有很多贵客前来拜访。他因为政见和朝廷不和,只能“独乐”,但天下人都眼巴巴盼着他,想让他出来与民同乐。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小孩子,都知道他的大名,所以他就算想“独乐”也注定做不到啊。

乌台诗案:苏轼什么诗惹了祸?

这首诗犯了一个很经典的忌讳。苏轼在供状里这样交代:“我在诗里说,天下人都盼着司马光出来执政,这是在讽刺现任的执政者不称职。”但是,诗是苏轼写的,能定司马光什么罪呢?很简单:司马光收到这样的诗,应该上报朝廷,要求处分苏轼,但他竟然不声不响,形同包庇。其他收到苏轼诗文的人,也有同样的罪过。

小结

就这样,御史台把案情审理清楚了。按照流程,下一步是皇帝派人录问。录问的结果是,苏轼“别无翻异”,也就是亲口承认供状属实,不喊冤,不上诉。于是案卷交付大理寺,进入了量刑阶段。乌台诗案不仅是苏轼人生的一桩大事,也是中国古代法治文明进程里的一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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