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张居正已过世五年，他生后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也已落幕。回顾张居正的一生，他是一个激进的改革主义者，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他曾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却在死后被夺谥抄家、祸及至亲。
张居正天资聪颖，二十二岁中进士，二十三岁入翰林院，年少成名、才高气傲的张居正在他的第一份奏疏《论时政书》中痛批时弊、慷慨陈词，意气风发地论述改革大志。然而此文并没有引起什么关注，嘉靖年间是明朝文官集权势力斗争最为激烈的时期，精于权谋的嘉靖皇帝乐于看到群臣们处于彼此制衡的状态，整个朝廷刀剑相交、暗流涌动。
年轻的张居正无力改变当朝腐败的政治制度、边防废弛的局面，冷眼看着朝廷内阁争斗的过程中，耿直的夏言被奸诈的严嵩迫害，奸臣严嵩在位的这些年里已经把明朝毁得腐败不堪。徐阶在夏言惨死后的十几年里，一直隐忍不发、表面附和严嵩，实则暗地里提拔有才之士，安插心腹，化解危机，护张居正光芒。
1550年，对朝廷颇感失望的张居正趁病告假离京，四处游历的三年时间里他看到了民间疾苦，各处流民失所、土地兼并、宗藩作乱，庞大腐朽的政治制度再也拖不起大明国千疮百孔的躯壳。他明白了没有当权者的力量将无法改变现在的局面，不用非常的手段更无从解救黎明百姓于水火。
张居正又回来了，带着和他老师徐阶一样的谦虚、稳重，然而更机警敏锐。严嵩倒台后，徐阶升为内阁首辅，在他的引荐下，张居正官场之路走得很是顺遂。同为内阁成员的高拱不满徐阶对张居正的破格提拔，千方百计赶走了徐阶成为首辅。
1572年，小皇帝万历登基，孤儿寡母的朝局让张居正看到这是最好的时机，他伙同大监冯保以对小皇帝不敬之由赶走了高拱。在太后的支持下，张居正做了小皇帝的老师，并代替高拱成为内阁首辅。一代名相张居正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漫长的蛰伏期间，大概很多人没有想到张居正其实是个激进的改革先锋，他上位后首先对腐败的官场进行大刀阔斧的重整，推行“考成法”，也就是针对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进行的一种考核制度，目的在于提高各部门的办事效率，让冗官庸官无处遁形。考成法执行期间，被革职的官员占总数的十分之三，更不用说有多少官吏被降级罚俸受处分了。同时，张居正也广纳贤才，不问出身资历，提拔拥护改革、政绩显著的官员。
经济上，张居正在全国范围内重新丈量土地，推行赋税改革新政一条鞭法。清丈土地，扩大了土地征收面积，加强了朝廷对全国田产的全面控制，对中央财政收入的增长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一条鞭法的执行，简化了之前复杂混乱、繁琐不均的赋役制度，各地赋役统一，使各级官吏难以从中获取猫腻，减轻了农民的不合理赋役负担。
张居正在位的十年期间，政治上推行考成法，经济上推行一条鞭法，促使中央政权集中化，行政效率提高，国家赋税增加，国库的存银从连年亏损到增长至400万两。军事上，张居正启用了戚继光、李成梁等名将镇守边防，整顿军队，激发士气，稳固了边疆防务。对威胁最大的北方俺答，巧用互市政策，与其达成和议转移了矛盾。这一系列措施，给正在走下坡路的大明王朝带来了一丝曙光。
作为万历的老师，张居正尽职尽责，他编写《帝鉴图说》作为皇家教材，进谏年幼的皇帝不可沉湎于艺术的精进而无暇治国，在宫内提议节省物力开支，禁止铺张浪费，一切以贤帝、明君的标准谆谆教导小皇帝，并得到了太后的支持。对万历而言，张先生是值得信任、敬重的严师、肱臣，皇帝始终会长大要亲政，张居正在万历身上倾注的是整个帝国的希望。
明朝开国之初废除了历史上存在了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就是为了防止官员权利过大威胁皇权。成立的内阁是用于辅佐皇帝，是皇帝的咨询机构，并没有实权。张居正作为内阁的大学士，是年幼皇帝身边最信任的老师和顾问，却真正地掌控了整个朝局，成了权利中心的百官之首。至此，内阁的制度已名存实亡，张居正的实际作为早超出了辅佐之臣的责任，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着整个大明的命脉。有人阿谀献媚，有人不满质疑，大明王朝又不是你张居正的，凭什么都由你说了算。
张居正在朝堂上屡遭弹劾，其中不乏清廉正义之士，更不用说被张居正的一系列强硬变法触及利益的权贵人士了，但都被万历挡回去了。1577年张居正父亲去世，按理应该回原籍丁忧三年，但被皇帝和太后强制“夺情”。其他官员们不相信张居正不离职居丧是出于皇室的安排，他们揭发纠举，直接向万历参奏张居正贪恋权贵，不肯丁忧，置父母之恩于个人名利之下。此事之大，使整个朝廷卷入了这场争端，最后以参张的官员一律受到严惩结束。
1578年，皇帝大婚后，张居正离京赴丧三个月，期间重要政务，皇帝还特派飞骑传送到千里之外张宅处批阅。张居正为官的后半生都忙于政务国事，推着大明王朝这辆老爷车吃力地往前走，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不假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取了他过度劳累的身体，带着还未完成的理想在生命的57岁戛然而止。
张居正走了，他留下的改革政策还在，对张居正的仇视还在。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自以为聪明的万历颁发诏书废除作为税收依据的已丈量好的土地制度。由此开始，大批之前拥护张居正的人被参弹为佞臣。反张人士看到了如今局势已不同，于是大量的事情被揭发，大量的舆论被制造，大量的罪名被编织罗列，欺君毒民、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任人为私等等，最终就是结党营私，意欲何为！
故去的张居正已看不到他死后不到半年的声名狼藉，随着高拱遗著《病榻遗言》中对张居正人品的指责，与他有关联的人纷纷被弹劾下台，张居正终被坐实了欺君犯上、贪污受贿、奢靡无度，其中最大的罪名是结党总兵戚继光、有谋逆篡位之心。其实这么多年的相处，以万历对张的了解，他何尝不知道张居正并没有谋逆的野心，但以张在朝堂的威望和卓越的政治才能，确实已具备可废帝而代之的实力，这样的权威震主才是原罪。
一场浩浩荡荡的反张清算历时了两年有余，张居正从万人敬仰的圣人变成被四处讨伐的“奸相”。推行的新政被推翻，裁撤的冗官被复职，重用的官员被革职。最是无情帝王家，已翻脸的万历褫夺了张居正三个儿子的官职，撤销了他生前的太师官职和死后谥号。更甚之事，张居正死后两年再被抄家“追赃”，需补回情理之中估算出来的200万银两。然而张府掘地三尺也不过找出十万余两，长子张敬修惨遭严刑拷打自缢身亡，手写血书为父亲抗辩清白，三子万历八年状元张懋修两次自杀被救，侥幸保存性命，张府上下十几口被囚于府中活活饿死，抛尸街头。路人见此惨状皆掩面泪流，昔日的政敌看到张家血淋淋的惨剧也忍不住落泪上奏求情保其家属。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万历已无退路，他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谋逆篡位没有证据，最后总结的罪状“污蔑亲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位”，张居正的弟弟和两个儿子被发配到烟瘴之地流放充军，本人免去剖棺戮尸，是皇帝对他最后的恩典。一代名相，下场竟此！
他本可以像徐阶等先辈一样谦守本分，退休后良田万亩归属田园怡儿弄孙。大明帝国走到如今，宗藩冗杂、耗费国资、流民失索，土地兼并，聪明人不是看不出其中的弊端和国家衰落的原因。但有谁会去说？这些取得功名的读书人，本就是此政策下的既得利益者。大明王朝虽已是个破败不堪的旧机器，但中规中矩还能运行几十年，再不济就算皇权易主，也有换朝为臣、卸官归隐等后路可退。大明王朝的未来，天下的苍生，又与我何干？
张居正偏不为此，他把自己的理想付诸于帝国的崛起之路，他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腐朽的制度，他孤身对抗皇族宗亲的财权势力。想必他在为政之初，就已明白走上这条路便不可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前有商鞅变法强秦，后遭五马分尸灭三族；吴起利兵兴国，终被万箭射杀尸身被车裂。既然要执行变法改革，实行些强硬的手段有时在所难免，这个过程一定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改变既定的格局，那么在某些人眼里张居正注定做不了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朝堂上从来不乏所谓的清流仁义之士从人品、道德上参弹张居正骄纵奢侈，他们不惜挨廷杖被罢官以获得忠正直言的名声。他们爱惜名声甚于天下苍生，还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做法呢。暂不论张居正被控诉的贪污受贿、生活铺张奢靡是否罪有应当，虽然这些道德上的瑕疵始终伴随了张居正的一生，借用鲁迅的一句话：
有缺点的战士终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
张居正死后几十年，大概想不到他亲手教导出来，那个当年看起来有很大可能成为明君的年轻皇帝，会三十年不上朝，导致中央疲软，重要官职长期空缺，实在不行时靠掷骰任用官员。张居正在位十年的短暂辉煌，随着他的离去，改革新政被逐渐废除，有才之士被罢黜，积累的财富被消耗。正如黄仁宇所说，“张居正的不在人间，使我们这个庞大的帝国失去重心，步伐不稳，最终失足而坠入深渊”。大明气数已尽，慵懒怠政的万历皇帝背负着昏君的名号带领着大明王朝走到了毁灭的边缘。
1622年，崇祯年间，国家的机器已千疮百孔，朝廷认可了张居正生前的政绩，恢复了他的名誉和谥号。张居正当朝的十年家底，只够万历和他的继承者们糟蹋半个世纪。江河日下，国破家亡，崇祯十三年1640年，张居正家族才获得全面平反，1644年，明朝灭。崇祯皇帝无限感慨：“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汉以后二千余年人物，真有公诚之心，刚大之气，而其前识识远见，灼然於国覆种奴之祸，已深伏於举世昏偷，苟安无事之日。 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布，卒能扶危定倾，克成本原者，余考之前史，江陵一人而已。”熊十力如是评之，极为中肯。
不知万历在多年后屡被言官掣肘，面对纷扰的朝局失望弃政之时，在内忧外患的国难面前无力应付之际，被后世唾弃昏君误国之时，有没有想到过当年朝堂上那个掷地有声，永远矗立在殿堂中央从不退缩，身材硕长、眉目俊朗的男子，曾如同太阳般照耀着自己，想为他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三百多年后，万历坟墓定陵被发掘，万历帝生前纵欲肥胖，驼背跛脚，身体是真的有病，相由心生我深以为然。传言万历坟被当时的地主们破棺焚烧，世道轮回皆有定数。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然世间再无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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