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和魯迅、沈從文一樣是一個永遠也繞不開的名字。長久以來,張愛玲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精妙的人生哲思吸引了一代代的讀者和文學批評家。

這位天才作家對於文學與同時代的作家們是挑剔的,她在給夏志清的信中坦言:“中國新文藝我喜歡的少得幾乎沒有”。

然而,她對丁玲的創作卻很是關注,曾經研究丁玲早期小說,並明確地對之表達過好感,認為“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覺得“宋淇最注重她以都市為背景的早期小說,大概覺得較接近她的本質”。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始標誌著東方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這期間湧現了一大批優秀的女作家,丁玲便是其中獨特又重要的一位。丁玲作為30年代卓有成就的作家,其小說創作不僅忠實地記錄了一個青年知識女性的心靈歷程和追隨時代的蹤跡,而且典型地反映了新時代作家對於女性生存意識和困境的反思。

張愛玲深刻地受到了丁玲作品的影響,並且在丁玲的基礎上繼續深入探討了現實中的女性問題與生存困境。同時,《第一爐香》與《夢珂》構成了明顯的互文關係,這也是我們進行對比的一個重要基礎。

本文以張愛玲的處女作《第一爐香》與丁玲的《夢珂》對比,探討創作生涯早期的張愛玲對丁玲創作精神的致敬、延續與超越。


情節主線:出走與沉淪的轉換、理性與慾望的糾葛

《夢珂》裡女主角夢珂本來是一個天真、無邪、有獨立人格且長得十分標緻的女孩,獨自在上海求學。後因不滿教員欺辱模特,輟學寄住在姑母家。姑母家的二表哥一表人才、富有才情,被夢珂的美貌所折服,並且也深得夢珂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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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姑母家住著的圖畫教員也被夢珂的美貌所吸引。但是,後來夢珂通過偷聽他們倆的對話,幡然醒悟。原來,他們喜歡的僅僅只是她的肉體。最終,夢珂便離開姑母家,通過加入戲劇社團,維持生計,徹底地沉淪了下去。

《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原本也是質樸單純的女孩子,為了支付讀書的費用不得不寄居在身為交際花的姑姑的家裡。她起初還鄙夷姑母淺薄糜爛的生活,在心裡認為自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後來卻漸漸迷戀上了這種紙醉金迷的日子。

她最終在姑母的安排下嫁給了花花公子喬琪喬,雖然她明知姑母對自己的利用以及喬琪喬的本性難移、拈花惹草,但她最終已經無力再與內心的虛榮、慾望抗爭,走上了這條看不到未來與光明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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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兩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原本都是質樸、純良、又有主見的女孩子,她們都來到了姑媽家、被紙醉金迷的上流生活迷住了眼睛,在受到感情上的傷害背叛後認識到愛情的虛妄,最終在與命運的鬥爭中敗下陣來,放棄了希望與人生的前途。

然而無論葛薇龍還是夢珂,她們的最終結局都是在受到環境引誘後自主選擇的結果。

《夢珂》中的夢珂離開充滿虛偽、醜惡的姑母家後,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回老家去;二是留在上海做工或讀書或當看護,但都被她否定,最後進入了劇社。剛進入劇社,她看不慣某些演員的輕浮狎暱舉動,警惕自己不要“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賞”,這些都表明她潛意識中本能的反感和抗拒。但最後還是委屈自己,“繼續到這純肉感的社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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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薇龍在認清喬琪喬的本來面目之後本來也是可以逃離這片是非之地的,她大可以回家去、過原先的生活,是她自己已經迷戀上了香港姑母家的夜夜笙歌,身不由己地淪為姑母釣人的誘餌,特別是遇到浪蕩子喬琪喬後,情不自禁地愛上他。她原先以為自己只要堅守原則就不會招惹閒話:

“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但葛薇龍最終還是自願嫁給了從未真心待她的喬琪喬,淪為供姑母拉客的交際花。葛薇龍明白他能給的只是轉瞬即逝的快樂。然而,分不開,忘不了。香港就是喬琪喬,讓她套牢在一張巨網中,愈掙扎愈痛苦。

也許葛薇龍到死也說不清究竟愛上了喬琪喬什麼,或是為何愛上了喬琪喬,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最終選擇了飛蛾撲火與飲鴆止渴的幻象。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從兩篇小說中可見張愛玲在早期創作生涯中對於丁玲的《夢珂》的借鑑。兩篇小說講的都是為了生活出走、在新的環境中與心底的慾望鬥爭,最後自暴自棄、沉淪的故事。

藝術表現手法:對於女性心理意識的細膩刻畫

《夢珂》中的女主角夢珂本是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女孩子。當她發現膠原欺辱模特時,她第一個挺身而出:

她冷冷的注視著室內所有的人。等到當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濃密的睫毛一蓋下,就開始移動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軀,走過去捧起那模特兒的頭來,緊緊的瞅著。

最初在劇社裡,男人們對於演員的觀賞和消遣把她“駭痴了”。那些人當她的面品評她的容貌,像商議生意一樣,氣憤、羞慚使得她“不知應如何說話和動作了”。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她驚詫,懷疑,不願意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覽。但最終她卻熟悉了這一切,變得冷漠而隱忍,繼續在這種純肉感的社會里逢場作戲,對於奇怪而刺眼的情景,見慣了自然也就慢慢地不怕,她的隱忍力更加強大,她最終已經可以忍受到非常的無禮的侮辱了。

《第一爐香》的主要篇幅都在揭示葛薇龍的心理轉變和性格變化過程。每次的掙扎過後,一定伴隨著她的妥協,直至徹底的屈服——清醒的墮落。入住梁府的第一個晚上,薇龍打開壁櫥,偷試衣服,發現竟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感覺跟青樓的女子沒有分別,但抵擋不住金翠輝煌衣服的誘惑,兩次說道:“看看也好!”眼見梁府丫頭睇睇的遭遇,薇龍意識到自己就是睇睇的替身,幫梁太太弄人,儘管現實骯髒、複雜、不可理喻,但薇龍這時已經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後來,薇龍寄希望於喬琪,抵擋不住對喬琪的喜愛和情慾的誘惑,委身於他。卻發現喬琪在和她發生關係後,還與睨兒偷歡,薇龍狠打睨兒,大鬧一場,決心離開香港回上海,剛好生了一場病,經過一番掙扎,薇龍決定留下,向姑媽討教解決辦法,最終墮落。

“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在小說的結尾,描寫了陰曆三十夜遊灣仔的一幕場景。薇龍在熱鬧中感到“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當水兵把她誤認為妓女時,薇龍說:“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薇龍正是這樣,一次次的掙扎,一次次的妥協,一步步走向那沒有光的所在。她的心理轉變就這樣水到渠成,性格與命運也從此發生徹底改變。

可以說,《第一爐香》與《夢珂》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是相同的,兩篇小說都以細膩冷靜的筆觸刻畫了兩位女主公由抗爭轉為放棄、最終墮落的過程。

小說主題:強烈的女性意識、對於新時代中女性生存問題與困境的反思

張愛玲與丁玲的家世背景、人生閱歷和境遇不盡相同,然而,這兩位女作家卻都以各自獨特的創作理念和女性特有的視角去描寫這個社會,用她們不同的文化方式來表達自己周圍的世界,以女性特有的方式,向社會發出抗議,真實揭露女性問題,引起社會對女性問題的高度關注。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兩位女作家把對女性的深切同情訴諸筆端,藉助其在小說中塑造的特色鮮明的女性形象,從情愛意識、自主意識等方面開創了她們女性意識的自省與重建之河。使得她們在創作的過程中加重了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描寫,更多地引發出對女性方方面面的思考,

這又體現出兩位作家女性意識的驚人相似性與延續性。

  • 對於女性愛情婚姻問題的關注與思考

《夢珂》中的夢坷離家後一想起家裡親戚中做媳婦們的規矩便不寒而慄 ,一想起未婚夫那粗野的樣的便心生厭惡,於是,她拒絕了這樁婚事,顯示出最初的夢珂與封建世俗觀念的決絕態度。

後來夢珂喜歡上表哥曉淞,但表哥遊戲感情的態度使夢珂的愛情夢幻滅。還有澹明、朱成、雅南等一批清客,他們都想欺侮、佔有夢珂。她終於感到無路可走:既不願再返回雖有父愛和恬靜田園但帶有封建色彩的家鄉,又不甘與社會上一些無政府主義式的“革命者”為伍。最後她只得“隱忍 ”著到一個劣等劇社去當演 員,在庸俗不堪的環境中混日的,討生活。這個聰明美麗、對生活懷著希望的天真少女,就這樣被社會所吞噬。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第一爐香》薇龍一開始也是追求真摯愛情的,她愛上盧兆麟,但盧不久入了梁太太的圈套,薇龍只好放棄,轉而愛上浪蕩的喬琪喬。此時的葛薇龍不僅是梁太太吸引年輕人的誘餌,也陷入了愛情的棋局中。相同的是,她一直都是棋子,不僅是梁太太的,也是喬琪喬的。

等到認識到喬琪喬浪蕩公子的本質,葛薇龍已經逃不脫這份原始的情慾了。明知得不到真愛,卻無法抗拒他所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最後還是嫁給他。

曾經, 葛薇龍對婚姻有著真誠的期待。可後來, 為了立足香港, 最終還是心悅誠服地鑽進了姑母為她設計的羅網, 只好聽從姑母的安排併成了忙於“弄人” 和“弄錢”的傀儡, 她在感情上、身心上已不是原來的葛微龍了, 即使終有所悔, 卻已晚矣。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由此可見,《夢珂》和《第一爐香》對女性愛情婚姻的關注與思考也存在著影響和承續關係。夢珂與葛薇龍都曾經追求真摯愛情,但最終的結局都走向了悲劇。如果說夢珂對真摯愛情的追求還停留在少女細膩多情的精神層面,張愛玲對薇龍的剖析則已深入到了個體生命內在的慾望層面。張愛玲承續了丁玲關注女性情感生命的創作精神,深掘女性個體內在的生命慾念,寫出了她們在自己情慾面前的卑微和無力。

這些愛情婚姻關係的處理也體現了兩位作家對於男權社會以及男性支配下婚姻與社會倫理的清醒認識。

  • 對男權社會物化女性的揭露與抨擊

文本中, 夢珂的生存經歷生動地展示了男權對女性的碾壓, 展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被慾望化的生存圖景。夢珂是作為慾望風景畫通過澹明的眼睛展示的, 比如在下棋的時候表哥審視她纖長的手指、雪白的手、透明的皮膚, “女人的身體是亙古不變的男人想象的空間”。“在男本位視覺文化裡, 她們 (女性 )就如同被切割了的零件一樣僅作為一種視覺形象, 僅以觀賞性的高低就決定其價值 ”。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夢珂的表哥曉凇憑著自己在風月場上摸索來的技巧, 玩夢珂於股掌中。對於嫖妓的事情, 他毫不在意, 他請求夢珂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心理卻不以為然。妓女的存在及對嫖妓的毫不在意, 正是男權文化體制下男女性觀念雙重標準的具體彰顯。

同樣是痛感自尊的失去,在夢珂是一種不甘心,在葛薇龍卻是一種卑微和順從。

薇龍剛到姑母家,也警示自己要“行得正,立得正”,但梁府驕奢淫逸的生活及喬琪喬的魅惑使她迷失了自己,淪落為姑母的釣人誘餌和喬琪喬的掙錢工具,徹底被商品化和物化,最終只能在那些“瑣碎的小東西”上找到暫時的慰藉和安穩。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金剛鑽手鐲套牢她的手腕後,葛薇龍就是丈夫的吸金器,姑媽的私家頭牌,自己靈魂的棄兒。灣仔墨藍的海和天,冷而溼的海風,讓她淪陷的愛情四面楚歌,香盡火消。

兩篇小說通過夢珂與葛薇龍的沉淪, 揭示了男權社會女性被物化的生存圖景。 在此基礎上, 丁玲與張愛玲都以“長期的賣淫”來比喻無愛的婚姻,藉以表達了對男性慾望的蔑視, 揭示出封建婚姻制度使人墮落的實質。

從《夢珂》與《第一爐香》,淺談張愛玲早期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

總之,丁玲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二代女作家,她的創作對後代女作家構成強勁而深遠的影響,張愛玲創作所受的影響及其對丁玲創作精神的延續只是其中一個典型案例,《第一爐香》與《夢珂》在題材情節、主題意蘊及藝術表現等方面的相似性便體現了這種影響。

但同時,同樣是關注女性命運,丁玲著眼於社會背景與變革的廣闊天地,張愛玲著重挖掘人物內心情感與人性的幽深之處。這也讓張愛玲與丁玲的創作觀念有著本質的分歧,最終張愛玲走出了一條獨樹一幟的文學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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