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房新炕新媳婦

五月訂婚,八月結婚,這是蘇臺有史以來最倉促的婚禮。倘若不是新房子裡的炕沒著落,兩家大人真想當機立斷,五月把親成了。盤一眼炕也就一天的時間,但烘乾需要十天半個月,溼漉漉的炕面上鋪一層麥草,炕洞裡不能直接用大火燒,得循序漸進,開始用茅草燎,後面漸漸加硬柴,也不是真正的木柴,而是洋芋蔓、豌豆稈、胡麻秸啥的,稍比茅草火頭硬,再漸漸用曬乾的牛糞或馬糞填進去燒,一直燒到手伸進麥草裡,感覺不到一絲絲潮氣,算乾透了。但能不能睡人還得觀察炕四周的細縫裡往外冒不冒煙,有的地方能用肉眼看見,有些卻要靠嗅,哪有煙味,就用黃土添麥衣和稀泥填塞修補。麥衣是去年的,特意攢下幾麻袋用來抹牆、上房泥、盤炕用。直到在炕洞裡填進受潮的麥草,擦一根洋火點著,堵上炕眼門,關上門窗,屋子裡聞不到嗆人的煙味,一眼炕才算徹徹底底竣工。買一面新席子,往上一苫,一股竹子的清香在新房裡慢慢氤氳開來……

故事:新房新炕新媳婦

光不能忙著佔女人瞅媳婦,還有一大堆活等著呢,五六月的莊稼就像襁褓中的嬰兒,離不開人。一天一個樣,鋤草、撒農藥、施化肥,一樣不能少,一樣不能落。一些老農剛開始不承認化肥的功效,試著用過一兩回後,不由讚歎,“那傢伙價錢貴,效果就是好,立竿見影。”用慣了農家肥,再用二銨、碳銨、尿素的土地和莊稼,立馬像抽菸上癮的男人,管著不讓抽兩口就蔫頭耷腦地,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等一場毛毛雨來臨,往黃唧唧的麥田裡撒幾把尿素,天放晴太陽一曬,刷啦啦地長開了,像鬧肚子的嬰兒病癒後重新煥發生機,焦黃的臉蛋兒泛起嬰兒應有的紅潤細嫩。

六月底開始割麥子,割完麥子割豌豆、拔胡麻,娃娃似的麥垛一車一車、一馱一馱運上場,七月快出來了。種糧食就是和時間賽跑,有人為趕時間,往往一塊地裡的麥子剛一割完,第二天一早吆一對牲口,套上犁,開始犁地,趁著秋伏還在,犁過的地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今年的殘留的養分,麥茬、野草深埋進土裡,經過腐爛發酵,又變成土壤裡新一輪養料。

道喜忙完這一切,時間已經走到了八月。因為即將迎來有生以來生命裡重要時刻,他反而感覺不到累,特別是運麥子上場那幾天,有幾塊地板車不能拉、牲口不能馱,山陡路窄,最好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全憑人力往下背。背麥子要趁太陽睡懶覺的功夫,等太陽一出來,植物上的露水被嚇跑,背完沒背完就得停下,否則乾透的麥穗經不起捆綁和顛簸,不知有多少麥粒掉進山路的泥土和兩旁的雜草叢。杜絕一切人為的浪費,是道喜作為農民的原則。

今年勞力充足,是這麼些年來他認為最龐大的一回,兩個後人沒出門,改琴成為待嫁的新娘,留守在家,兩個碎女子也已長大,多多少少能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心裡美滋滋的,從未有過的充實和滿足。

對面堡子山上的二畝麥子和背後觀彡窪雞腿骨地裡的二畝多麥子,全憑藉人力往場上背。滿金晚上要聽收音機,能接受到的就兩個臺,一個臺信號不好致使雜音極大,刺刺拉拉的噪音影響裡面的人說話,但滿金把兩個臺擰過來調過去聽,一會兒國際新聞、一會國內新聞、一會兒補腎類藥物廣告、一會流行金曲大放送,他最愛聽零點過後的那些保健類節目,聽觀眾打電話諮詢、專家苦口婆心的講解,有一晚,剛關掉收音機,眯上眼睛,道喜就在上房臺子上喚他們起來,去背麥子。他磨磨唧唧起來,父親的罐罐茶已經喝結束了。

滿銀睡的比滿金早一些,吃過晚飯就去找狐朋狗友浪門子,划拳喝酒鬧活至半夜,昨晚知道第二天早起早背麥子,喝酒時沒有打官光飲官,十一二點就回來了。即便如此,聽見父親的叫聲後,頭昏腦脹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被窩爬出來。

改琴和兩個妹子睡的早,可能因為婚事,她最近睡不實,就想天早些亮,好去幹活,只有在賣力幹活的時候,她覺得心情會好一些。她沒有等父親叫,聽見從上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父母起來了,她穿衣服是把兩個妹子的頭搖了搖,示意她們該起來啦。她剛要推門進上房時,母親把門打開了,一隻手裡端著尿盆準備倒尿盆去。父親盤腿坐在炕頭熬罐罐茶,問她喝不喝,她嘴皮未動,從嗓子眼擠出兩個字:不喝。她洗完臉,找著穿上一雙幹活的腳底布鞋,又聽父親的話給兩個妹妹找繩索,最後還是差一根,現在去鄰居借顯然不可能,大半夜抬門打窗借繩子,會被人罵死。她建議父親把馬韁繩取下來,反正改娣小,背不了多少。父親在嘴裡憋著一口饃饃,含混不清說了啥,改琴沒聽清,自己去馬廄,從門前牆窪的木橛上取下馬籠頭,拎到上房臺上的燈光下,把韁繩拆解下來。

故事:新房新炕新媳婦

改娣在廚房嚷著找不見六一穿舊的運動鞋,叫爹喊孃的。改琴跑過去,罵她大半夜的別吱哇吱哇吵,在廚房翻找了好一陣,從碼放不整齊幾隻麻袋縫隙裡扽出來,上面有老鼠屎,細看時鞋帶被咬斷了。她撇給光腳丫跟在身後的改娣。這時父母已經拎著麻繩出門了。她準備起身跟上一起走,引娣嫌沒鞋帶的鞋穿起來吧嗒吧嗒的,不能走路。改琴急終於了:

“短命家的,把人害死了。”

罵完跑進屋從母親的針線笸籮裡找出一把納鞋底的麻繩繩,用剪子鉸了一樣長的兩截,甩在妹妹懷裡。

引娣準備就緒,在院子裡等姐姐。滿銀和滿金像商量好的,同時從兩個新房門裡出來了。引娣問滿銀幾點,他說快三點了。

走出家門,青草的芳香氣味伴隨一陣涼意,和夜色一起淹沒了五個人。改琴走在幾個人的最前面,她像好多農村人一樣,把麻繩搭在肩膀上走路,她記得學生時期,回來外出幹活,總是做不到像一個真正的莊農人那樣大大咧咧,撅頭、鐵鍁扛上肩,小小年紀,沒幹兩把活先把自己變成農民模樣,她不想提前或過早步入農民行列,但從她答應給滿銀換女人的那一刻起,已經默認了自己農民的身份,再幹活時,她刻意裝出莊農人樣子,鋤草、割麥時,她模仿父親把褲管和袖管綰起來,桑葉說她沒個女兒娃娃樣子,她裝作沒聽見。高二下學期她上到一半就回來了,經過兩三個學得鍛練,從外表上看完全沒有學生的痕跡。她現在搞不懂時間到底是前進還是後退,是時間流走把她剩下了還是她跑前面把時間超越了,不管前進或後退,她都不可能再回學生時期了,是的,學生時期,天真的快樂,誤解的迷惘,都過去了。

她一邊走一邊用手有意無意觸摸長在道路兩邊的雜草,有時能觸碰到一顆露珠,冰涼感從手指傳遞到全身,有時揪一片葉子或蒿子頭,再撇進草叢。有些東西註定抓不住,比如友情,猶如草葉上的露珠,只能憑感覺,看起來很美,摸起來很涼,等手心變幹還想摸想碰。生活應該是眼前深邃的夜色,影影綽綽的山巒,幽藍色的天空,腳下沉睡的村莊,很美也很亂,當她望向上峽的方向,不由得想起自己將要嫁過去的村莊,想到今後要在那裡生活、生兒育女,就有樹梢滑過臉龐,露水一樣的水珠在臉上流淌。

自從改琴退學,宏霞覺得校園頓時敞亮,她又可以像以前那樣,和同學追逐嬉戲,但總感覺身邊缺點什麼。以前上廁所、找老師請教問題都有改琴陪著,原以為她不在了,她就可以像以前一樣快樂起來,心情變好時就愛看書學習,這樣她的學習成績就能提高。原來一切並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以前,生改琴的氣時,起碼她在教室,無意識的回頭,只要她在,她的氣就名正言順,惱有所寄託。可現在呢,她的座位空著,有時心一橫,去她的座位坐下,坐著坐著,眼淚下來了。她以為改琴只是請假,家裡有事,可她以前從來沒請過假,來例假肚子疼的死去活來,也不肯耽誤一節課,這次為要請假,而且一個禮拜過去了,興許家裡真有什麼事,莫非她奶奶死了,村裡抬埋人最多三四天,難道她等著燒頭七紙?胡思亂想一通。放學後去南門車站找二哥問,二哥近期回去過,來去一兩天的事,沒聽村裡人說誰家發生大事。

故事:新房新炕新媳婦

“嗨,想起來了,滿銀把女人佔下了!”宏霞臨分別時二哥喊出來的。

她和佔女人,有她啥事。宏霞心懷疑惑回去了。

她宏霞想找個週末回去看看,一想到回去掰不開面皮,猶猶豫豫,舉棋不定。快放暑假時,她爸用怪罪的口吻說:

“改琴這麼久沒來上課,沒聽你說。她要和山莊上的郭麥倉成親。”

吃飯的宏霞把正在嚼的西紅柿炒雞蛋吐出來,像鹽太重,齁到她了,邊咳邊啐跑了出去。她跑出公路局單位的巷子,一直朝西邊的三里店水壩跑去,杏黃色的麥田她顧不上欣賞,跑過好幾片麥田,來到壩水潑淹的邊上,蹲下來,哇哇大哭。哭的太久,她感到腰疼,還是止不住哽咽。想起和改琴在這裡背書的時光,兩個人大膽跑進水壩邊上的一處禁地——有一架高射炮,每逢糧食成熟季,對付冰雹和雷陣雨所用,四周被鐵欄杆圍著,她率先攀爬進去,還掀開篷布看過,改琴見她進來,相跟著來來了,後來有人在遠處高聲喊叫,她們才翻牆而出,一路逃跑,平時跑路最快的改琴,那天一直跑在她後面,後來才知道,她在掩護她,萬一有人追上來,先捉住的是她。想到這裡,她從水草裡抓起黑黢黢臭烘烘的淤泥,使勁往水裡面拋撒,試圖發洩心中的怒氣,經起的水鴨子撲稜著翅膀飛遠了,聽見它們的鳴叫覺得厭惡,要是有把槍她一定打死它們……夕陽的餘暉飄在水面上,紅的像血。

再回到學校,走在校園,人來人往,嘈雜一片,她感到自己多麼孤獨。知道教學樓上沒人盯著她,反正就是不習慣、彆扭,如果有改琴在身邊,她們或許會肩並肩或手拉手或勾肩搭背,只管走路抬槓,從不理會校園裡別人的目光。她恨自己。

虎月蘭每天上學放學從道喜家門口過,對於改琴的事豈能一無所知,甚至比關心自己家的事還上心。道喜蓋上房時,虎老師一到沒課,就過來拿把鐵鍁和你端泥,再誰有這麼大的面子,除此之外,誰見過虎老師捉過鐵鍁?虎月蘭知曉要拿改琴給滿銀換女人,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只不過她是站在改琴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無非前途和幸福,但當道喜說出家裡的爛包事情時,虎老師再無法反駁。是的,兩個後人,三十出頭了,沒找下個女人,遇誰誰不急,周圍的村子查訪個遍,沒有一個女子肯嫁,愣兒無能他認,好不容易有人答應願意嫁給我家當兒媳婦,我能怎麼樣?虎老師單獨問過改琴,改琴不堅定地告訴她,她聽她大的。

虎月蘭想到不停聽話的宏霞,兩兩對比,唯有長出一口氣。

暑假,宏霞參加完地區組織的高中生下令營,心煩意亂地回來了。每次往上河灣走的時候,兩腿如同灌了鉛,怎麼也走不到改琴家,一次次走到河畔,眼看就要過橋,過了橋,兩分鐘即可到達,但一次次退了回去。一次,她從水渠上過來,看見改琴在涼水泉上擔水,此時水泉上只有她一個,去見她是最好的時機,不知為什麼,改琴卻躲在一可粗壯的白楊樹後面。目送改琴把水擔鉤子勾在桶樑上,彎腰,上肩,起身,水桶裡淹出兩股水,打溼兩塊表面乾燥的石板,她調整了一下,一閃一閃地走了。

改琴看見宏霞了。以為她只是路過,看見她時躲了起來。

假期結束,宏霞抓住在街道玩耍的改娣,遞給她一封信,讓交給他她姐姐。

“給哪個姐姐?”

“當然是你改琴姐。”

引娣一蹦一跳往回走時,被紅霞從後面喝住,又塞給她兩個條形泡泡糖。

“也給我姐嗎?”

“你不想吃就給你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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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霞給老朋友的信寫滿了四頁信紙,信紙是她父親從單位帶回來的辦公紙張,紅格子,每頁的開頭印有“德隆縣公路局辦公專用”的字樣。看到宏霞男孩子一樣灑脫無拘無束的筆體,改琴的心在顫抖,她含淚讀信,身體因哽咽而一抖一抖,當看到結尾處“無論世事如何改變,你都是我心底抹不去的淚痕。你若上學,我在學校等你,你若留在蘇臺,我在田間地頭等你……落款是不想再錯的人。”天色已晚,她疊好信紙,裝進衣兜,準備出去透透氣。實際上,她現在白天黑夜都在忙,白天忙家務,晚上趕嫁妝,按照習俗,要給每個親人做一雙布鞋,婆家七個人,得做七雙,加上奶奶、舅舅、父母親、兩個哥哥、兩個妹妹,總共十六雙,女婿和自己的必須是雙份,這樣下來,至少十八雙。鞋幫要黑色條絨,鞋底要一針一針過,因為親事來的突然,家裡沒有那麼多褙子,就用家裡的破布頭去鄰居家換。萬榮媳婦被道喜叫作萬家的,幾個娃娃打小記下了,大了都叫她萬嬸。萬嬸大方,不要破布,把家裡所有的褙子全送給桑葉,讓趕嫁妝。加上其他嬸嬸、嫂子送的,照鞋樣鉸下來,褙子有餘頭,改琴決定繚些鞋墊,虎阿姨、耀文叔、宏霞一個也不能少,虎姨待她視如己出,耀文叔這兩年上學期間沒少給她幫助,至於宏霞,是她從小到大的“冤家”,即便她一輩子記她的仇,一雙鞋墊無論如何要有她的份兒,比起友情,一雙鞋墊太微不足道,但這是她唯一能給她的……班裡幾個要好的女生一人得有一雙,她要讓宏霞幫她稍給她們。給同學的鞋墊上繚了字,譬如:青春年華、心心相印、一帆風順,她給宏霞的鞋墊還沒想好用啥字,讀完信立馬就有了:勿忘我。

她剛跨出門,桑葉就在後面喊開了:

“搭瓦不看天色,急的人屁打腳後跟,你還有時間往出跑……”母親永遠這樣,針對一件事能扯出一堆事來,針尖大的事她能說成天大。對於她今夜的嘮叨,改琴給予還擊:“要沒死人……”說著帶上自己的房門出去了。走下學校操場斜坡,聽見潺潺的小河水在啜泣,穿過粗壯的白楊樹林,隨便找塊石頭墊在溝子下面當板凳。她和宏霞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像流水一樣,在夜色裡奔騰著向她湧來,這條河畔的每一塊地方,都有她和宏霞的笑聲和身影,她們在這裡抬水灑過教室,在這裡滑冰時被摔得人仰馬翻,有一次她一個仰背摔在瓷實的冰面上,頭腦裡嗡嗡的,半天起不來,嚇得一旁的宏霞快要哭出來,身後的白楊書叢裡,她們玩過過家家,用石板壘的炕、灶臺、寫字桌,有男生把死青蛙壓在宏霞當枕頭的石頭下,她替嚇哭的宏霞出頭打過那幾個男生,有的男生冬天不洗臉,被老師揪出來在河邊洗臉,她和宏霞給一個脖子黑的像車軸的傢伙用石頭搓洗過……

記得上五年級時,課間休息時在校園裡捉了一隻黑螞蟻,上語文課時偷偷放進前排男生的衣領裡,男同學受不了螞蟻在脊背亂咬胡竄,想動又不敢動的痛苦狀,至今想起都令人心情愉悅。

縣城讀書時忘不了紅霞替她出氣,慫恿男生女生用石頭打靶,目標是麻銀貴的羊。有些同學不幹,宏霞提出獎勵制度,打中一次一個冰棍,看著羊門四下奔逃,她們笑的前仰後合。興奮的是那天全班同學都吃到了冰棍,難過的是她用盡了兩個禮拜的零花錢。宏霞不接受改琴的資助,改琴賭氣也不吃早點,最後兩人同時妥協。為捉弄對宏霞有意的男生,她故意在回覆的紙條上留下自己的語言:宏霞讓我告訴你,死了那份心,她不喜歡你。寫完兩人一看,笑的不能自己。

她對著河水說:“宏霞,我最親愛的朋友,感謝你沒有忘記我,在我無助的時候給我安慰,我是回不去了。我們不是常鞭策自己,做事要有分寸,做人要有擔當,既然我答應給我哥換女人,就不能反悔,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關係到一家人,父母在老去,聽他們半夜三更為哥哥沒有女人而呻喚,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不是嗎,要為家庭承擔責任,要為父母分擔憂愁。兩家人為各自婚事都操碎了心,結婚蒸饅頭的白麵都磨好了,父親打算把今年上繳的豬殺了為我們辦喜事,母親說不行的話把兩隻公雞和六隻母雞都宰了去,這是蘇家的大事,不能讓村裡人笑話太太寒酸。我真替他們高興。宏霞,你不要難過,不要自責,不要自暴自棄,一切都是我自己決定的,與任何人無關,你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就等於我也考上了。一定不要放棄,我等你的好消息。”

夜,愈來愈深。頭頂上空的樹葉沙拉拉作響,空氣潮潮的,很重,有露水要落下來了……

故事:新房新炕新媳婦

新學期開始了。婚期近了。有一天,改琴在門口等放學後的虎姨路過,她告訴她,結婚時紅霞一定要來。蘇臺小學校長開學後要去鄉文教局開會,虎老師把耀文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他,讓他務必轉告耀文,八月十五道喜家大女子成親,無論如何讓宏霞回來。回到家,虎老師查了一下日曆,八月十五正好是星期四。如果換作以前,她未必會讓宏霞請假回來,怕耽誤學習,現在不一樣了,經過上次的戀愛風波後,她反而放下了,讓娃娃自己做主,再說她現在知道錯了,正努力追趕呢。

改琴和哥哥妹妹還沒走到地頭,夜空中飛起一隻野雞,嘎嘎鳴叫著飛過頭頂,向對面堡子山飛去,不知落在了何處。嚇得改娣和引娣兩個往改琴身邊跑。兩個妹妹的打攪下,改琴的思緒回到現實。

原來父母的兩捆麥梱已經綁好,藉著陡坡地的坡度,正欲起身。改琴幾個跑過去,在後面搭把手,幫母親抬起來,父親背起麥梱,一個巨大的黑影像濃稠的夜色中走去,只有麥稈和山路兩邊蒿草的摩擦聲,刷刷,刷刷。

兩個妹妹問:“誰給我們綁麥梱?”

兩個哥哥沒吭聲,改琴等著他們答應,良久卻沒給聲氣。

“我捆!”黑夜裡說話,壓低嗓門說話是身不由己的事,擔心驚嚇到什麼。可能是她的聲音太小,離她較遠的改娣沒聽清,“誰給我綁?”

“皮耳朵驢毛塞著呢?”這是兩個多月來她第一罵人,控制不住的怒火急於照亮黑夜,她壓抑的太難受了。聽到姐姐的罵聲,引娣悄悄地站那不動了,兩個哥哥窸窸窣窣在黑暗中束綁麥梱。改琴心裡突然滑過一絲悔意,罵上要出嫁的人了,不應該給妹妹發火,她還替她送過信,把一個完整的泡泡糖送給她,把另一個和二姐一人一半分開吃,母親罵她時她還會站出來替她反駁,妹妹是她深陷婚姻戰壕裡同志……

“改娣,到姐這來。”

一個黑木樁似的影子向她靠近。

“天黑你怕不?”她摸了一下妹妹的頭。

“站在姐姐跟前就不怕。”

改琴用衣袖在眼角胡亂揩了一下。她忍著要哭出來的情緒,要過改娣手裡的繩子,拆開,使勁一抖,繩子在夜色掩映下,像兩條小白蛇,抖動著身子匍匐在地。

她給改娣綁了兩垛。給引娣綁了四垛。給自己綁了八垛,她想綁十垛,擔心太重,反而繩子勒的肩膀疼,第一趟少背兩垛,看看情況再說。

滿銀應該給自己綁了十二垛,十二垛為一馬,改琴看見他只拿完了眼前的一馬,遠處沒去。一個大男人,好意思。改琴在心裡偷著罵。

滿金給自己綁了二十垛,他剛從自己眼前走過,他的氣很喘,吭哧吭哧的,和父親的麥梱差不多大。到地頭她聽見母親用關切地口吻告訴他,讓他少背幾垛。

“引娣、改娣跟在我後面走,”滿銀的聲音,“小心滑倒。改琴你也小心,線膠底鞋一沾露水更滑……”

改琴“哦”了一聲,她突然感到她的聲音非常輕盈,像開得正豔的野棉花的花香。在大山之中,她獨愛野棉花的花多,立秋後才開放,不畏露霜,更重要的一點是野棉花的花朵像荷花,白中帶粉,粉裡有白。她在縣城的象山公園裡見過荷花,還沒有野棉花的花好看。周敦頤寫“濯清漣而不妖”,那是他沒來過蘇臺,要是親眼目睹過野棉花的花朵,他一定不會大加讚賞荷花。

遇到麥子成的年景,一畝地能割二百麥垛,今年長勢不錯,上不了二百,也八九不離十,不到三畝地,一家人趕在太陽露出陽彡窪梁頂前,全部背上場。改琴滑倒過兩回,都有麥梱從後面墊著,沒傷到皮肉。倒是桑葉,摔了一跤後,往回走時一瘸一拐的,可能傷到胯骨了。接下來幾天,走路總一趔一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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