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陳圓圓的籍貫和身世是被當前史學界和社會上搞得極其混亂的一個問題。最為流行的一種說法是:陳圓圓是崑山人,本姓邢,字畹芬,幼而喪母,從養母,改姓陳。

這個說法的源頭有二:其一、清人鈕琇《瓢賸》卷四《燕瓢》,原文“圓圓之養姥曰陳,故幼從陳姓,本出於邢”;其二、清人陸次雲《圓圓傳》,原文“圓圓陳姓,玉峰歌妓也。”按、“玉峰”即指“崑山”,詳見拙作《吳三桂與甲申之變》第九章。

鈕琇《瓢賸》和陸次雲《圓圓傳》是三藩之亂平定後康熙三十年前後所出的筆記小說,摭拾耳食之言以成文,均非信史,並不可靠。

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陳生璽先生有專文《陳圓圓事蹟考》,初載於《南開史學》1981年第2期,後更名《陳圓圓其人其事考》,收錄於陳著《明清易代史獨見》論文集。該文依據清光緒《武進縣誌》和清人李介立《天香閣隨筆》等大量可靠文獻資料,對陳圓圓的籍貫和身世考辯甚詳。大意為:陳圓圓江南常州府武進縣奔牛里人,陳姓氏,其父以遊販閨中物品為業,人稱“陳貨郎”。陳貨郎以嗜歌曲而敗家,中道殞身。其時陳圓圓年紀尚幼,失身為妓,流入蘇州娼館。崇禎十五年為皇戚田弘遇所奪,挾入北京,後歸於吳三桂,隨入雲南,死於雲南——據此則陳圓圓的姓氏、籍貫、身世和死亡之地已經清清楚楚,並無所謂“崑山人”或“本姓邢”“字畹芬”之類的說法。

陳先生此文三十餘年來未見有對其進行商榷或駁斥者,如此則史學界對其研究理當重視並採信。除非另有新見將其駁倒,否則即應尊重陳先生的研究成果,而尊重別人的研究成果應該成為史學界的良好風氣。

不料無稽橫行,幾近披猖。2012年5月“嶽麓出版社”出了一本《陳圓圓後傳》,大意是說,最近在貴州省岑鞏縣水尾鎮馬家寨發現了吳三桂的後人,證據有三:一、馬家寨的人都不姓馬而姓吳,該吳姓族人以“延陵堂”為祖祠;二、馬家寨有陳圓圓的墓碑;三、馬家寨有吳三桂的墓碑。該《後傳》的結論是,陳圓圓並未死於雲南,而是死在貴州岑鞏縣的馬家寨,並且吳三桂的屍體亦被輾轉安葬於此地。

這樣的無稽之談作為民間故事流傳尚有可說,而偏偏《陳圓圓後傳》打的是學術研究的幌子而誤導民眾,致使當地政府動用公款,建成了所謂“吳三桂陳圓圓史蹟陳列館”,重修“吳三桂塋墓”,並且把該縣1984年列為“縣級重點保護文物”的所謂“陳圓圓墓”以有學術支撐而合法化了。

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注意:一九八四年)

我在上一篇《關於吳三桂的籍貫》裡專門說過,天下吳姓凡屬延陵季子的後人均以“延陵堂”為祖祠。貴州省岑鞏縣水尾鎮馬家寨的吳姓人氏供奉“延陵堂”,與江蘇省儀徵陳集雙圩村的吳姓供奉“三讓堂”一樣,只能說明他們姓吳,卻不能用來證明他們就是吳三桂的後人。

據《陳圓圓後傳》,所謂陳圓圓墓碑的文字是“故先妣吳門聶氏之墓席位”,該書認定其意為“明蘇州氏陳圓圓皇妃之墓”(見該書165頁)。

什麼叫“蘇州氏”?什麼叫“陳圓圓皇妃”?中國的“氏”有姓“蘇州”的嗎?“皇妃”有直呼其名的嗎?這到底是個墓碑呢?還是個供奉死人的牌位?是墓碑為什麼出現了“席位”二字?是牌位則怎麼又會有“之墓”二字?——文字牴牾而錯亂,不成話說了!

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偽陳圓圓墓)

其實這個墓碑一看便知是個偽劣不堪的贗品。“故先妣”本身就是不通的文字“故”“先”同義,豈可並用?《禮記·曲禮下》:“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嬪”。 據此可知“先妣”就是已故之母。在“先妣”前面再加上一個“故”字,什麼意思?莫非世上誰還會有一個活著而“未故”的“先妣”?

《後傳》解釋說:“‘吳門’,陳圓圓是蘇州人,吳門是蘇州的別稱,這裡暗示陳圓圓籍貫蘇州。”(該書164頁)

前文已明,陳圓圓籍貫常州府武進縣奔牛裡,而該書作者研究陳圓圓,連其人的籍貫都沒搞清楚,望空鑿影,硬是把陳圓圓的籍貫從“武進”倒騰到了“蘇州”,不謹如此,形同兒戲!試問陳圓圓籍貫蘇州的證據何在?這個證據可靠嗎?你能拿出比《武進縣誌》和《天香閣隨筆》更權威的證據來推翻陳生璽先生的結論嗎?

《後傳》接著解釋說:“‘聶氏’,代表陳圓圓有二姓,六歲以前姓邢,六歲父母雙亡,是她姨父養大的,隨姨父姓陳,邢、陳二姓都有一個耳旁,還是一左一右的耳,所以‘聶’字是代表陳圓圓是邢、陳二姓。”

這可真是深文周納了!且不說“姨父”稱謂的荒唐——姨父,顧名思義為姨母即母親之姐姐或妹妹的父親,亦即“外祖父”或“姥爺”。中國傳統的家族禮儀,有把外祖父或姥爺稱為“姨父”的嗎?中國的哪個地區、哪個民族有如此曲裡拐彎而不倫不類的稱謂?如謂“姨父”指的是母親之姐姐或妹妹的丈夫,則只能稱為“姨夫”,亦斷無稱“姨父”的道理!

前面說過,“圓圓之養姥曰陳,故幼從陳姓,本出於邢”源於《瓢賸》小說家言,不足採信。而《後傳》作者無視陳生璽先生的研究成果,舉集部雜籍為證據,非要說“陳圓圓有二姓”,已經與事實謬以千里了。最為關鍵者,“聶”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新中國文字改革後才有的簡化字,本字為“聶”。當代才有的“聶”,怎麼會出現在三百多年前古代的墓碑上?如謂“聶”是當時的俗體字,則我要再問:為先人書碑,何等鄭重之事?豈能以俗體字而書之?這不是侮辱逝者嗎?

由此“聶”字,即可斷定,這個所謂陳圓圓墓碑,偽造的時間不會超過六十年!我的看法,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改革開放以來,全國各地為爭旅遊資源,借古人之名,大肆造假,僅一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傳說就有五地紛爭不已,山東也有“考證”西門慶故居的。在此背景下,陳圓圓墓碑的造假應該是近三十年的事。前面說到貴州岑鞏縣政府立於1984年“縣級重點保護文物”的所謂“陳圓圓墓”碑,即可為我的推斷做一佐證——請讀者注意:江蘇儀徵陳集《三讓堂族譜》修於1984年,貴州岑鞏馬家寨“陳圓圓墓碑”亦立於1984年,甚至我估計,《高郵吳氏宗譜》添入吳三桂的名字也在1984年前後,此一現象和時間背景,豈不發人深省?所以我估計,陳圓圓墓碑偽造的時間應該是近三十年的事。

再來看看所謂“吳三桂墓碑”。

據《後傳》176頁和223頁,所謂吳三桂墓碑原文為“受皇恩□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墓”(按、文中“□”為殘缺字)。“經過北京和地方多位專家、學者現場考察,集思廣益,晝思夜慮,潛心研究,最終將碑文定為‘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碩甫墓’。”這自然是一串語義不通的文字。為此作者不知依據什麼,又自作聰明地將此十七字調整為“受皇恩頤養一次吳公號碩甫墓八十五歲”。然而調整過來調整過去,還是一通不知所云的糊塗文字!

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偽吳三桂墓)

且看作者怎麼解釋的:“受皇恩頤養”,作者解釋為“受皇天之恩眷顧,頤養天年”,把“皇”解為“皇天”,難為作者怎麼琢磨出來的!不知作者有沒有一點訓詁學的知識?你有什麼語言材料能夠證明此處語境的“皇”為“皇天”之義?

還有,歷來墓碑有書寫“頤養天年”一類文字的嗎?“頤養天年”稱頌活人,豈能用於死人?這不是拿著死人開玩笑嗎?

作者對“一次”的解釋,能嚇人一大跳,居然是“大周太祖高皇帝”之意。連牽強附會都算不上,根本就是胡扯八道!“

八十五歲”呢?是拆開解釋的。“八十五”指的是“八月十五日”;“歲”是“年”。哪一年呢?作者說了:“自然是吳三桂死的那一年,即康熙十七年”。

於是經過調整後的碑文,意思就成了“受皇恩頤養大周太祖高皇帝吳公號碩甫之墓,卒於康熙戊午年仲秋(該書180頁)”

瞧瞧,這哪裡是在搞學術研究,分明是玩弄文字遊戲!縱然文字遊戲,亦須有一定的規則限制,至少也要做到能自圓其說。而《後傳》作者連最起碼的學術準則都不要了,自說自話,不著邊際,雲山霧罩,狐拉鬼扯。且既稱“大周太祖高皇帝”,又稱“吳公”,如此“大不敬”之文,竟出於對同一碑文的解釋,作者的文史素養孤陋如此!

然而作者似乎並不知道,如此煞費苦心地玩來玩去,竟把一個迷離恍惚而不知墓主為何許人也的無名墳塋,真正定成一個偽吳三桂墓了——此又何說?

“吳三桂字碩甫”出於偽書《平吳錄》,這一點,我在《吳三桂與甲申之變》裡考辯甚詳,證明“吳三桂字碩甫”是偽說。至於吳三桂有沒有一個什麼“號”,所有的文獻資料均無記載。而《後傳》作者“字”“號”不分,循文猜測,強作解人,把“字碩甫”解成了“號碩甫”,非如此,不能把原碑文中的“號”對以入座。但這樣一來,“碩甫”二字偽在其先,《後傳》作者偽隨其後,豈不是等於向世人表明:此非吳三桂之墓也!

歷史研究允許出錯,也難免出錯。只要態度嚴肅,大端不誤,偶爾出些小錯,不足深責。但《陳圓圓後傳》這樣的荒唐之作,有辱學者斯文,只能徒留笑柄!

按、欲知吳三桂和陳圓圓的詳細情況,請閱讀林奎成著《吳三桂與甲申之變》和林奎成著長篇歷史小說《甲申風雲》。

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陳圓圓死在貴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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