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冷戰時代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根源

後冷戰時代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根源

李澤/文

冷戰結束後,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Fukuyama)高唱歷史的終結與自由主義的最終勝利,調侃稱人類社會只剩下了“乏味”,但這種對自由主義的樂觀情緒迅速被國際政治的現實澆滅。《大幻想:自由主義之夢與國際現實》的主要目的是反思冷戰後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原因,但是本書並不是對經驗教訓的簡單總結,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J.Mearsheimer)從政治哲學的角度深入洞察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根源。他的核心論斷是,美國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的基礎是自由主義,雖然自由主義在美國國內政治中具有一定優越性,但是它並不符合國際政治運行的邏輯,而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則更符合國際政治現實,因此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根源是它建立在自由主義這一虛幻的基礎之上。在深刻反思的基礎之上,米爾斯海默探討了美國對外政策轉向現實主義的可能性,他認為這主要取決於中國能否進一步成長為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單極體系向兩極體系或多極體系的轉變將迫使美國遵循均勢邏輯,美國對外政策也將被迫從建立一個自由主義的理想世界回落到為了生存而殫精竭慮。

自由主義、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

米爾斯海默運用層次分析法,分別從個人、單元和體系層次評析了自由主義、現實主義和民族主義。首先,他提出了自身對人性的假定:第一,人類的批判能力是有限的,因此人類無法就什麼構成美好生活或第一原理達成共識;第二,人類是高級的社會存在,他們出生在社會群體之中,這種社會生活在他們形成個人主義之前就塑造了其身份。

自由主義對人性的假定是:第一,人是自然狀態下的原子化個體,因此人類存在普遍意義上的權利;第二,人類的批判能力有限,人類無法就什麼構成美好生活或第一原理達成共識。基於對人性的假定,自由主義提出了維持社會秩序的公式:第一,強調個人具有一套神聖的、不可剝奪的權利;第二,樹立寬容的規範,由於人類批判能力的有限性,人們難免在第一原理上出現分歧,為防止發生衝突應該提倡尊重和寬容;第三,需要一個處於社會之上的能夠維持秩序的強大國家。

自由主義的兩大分支是權宜自由主義和進步自由主義,兩者享有共同的假定,但是它們的主要區別是進步自由主義比權宜自由主義更加相信理性的力量,從而導致它們對國家通過開展社會工程保障人民權利的信心有所不同,權宜自由主義認為國家不應該干預人民的權利,而進步自由主義則認為只有國家開展社會工程才能夠充分保障人民的權利,在歷史的演進中,進步自由主義逐漸戰勝權宜自由主義。

民族主義對人性的假定是:第一,人類是社會性的存在;第二,人類批判能力是有限的,人類無法在第一原理上達成共識。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特性決定了在國家層次上一旦兩者發生衝突,民族主義總是會戰勝自由主義。首先,民族主義比自由主義更為普遍,現代國家離不開民族,但是國家可以不是自由民主國家,自由民主國家從未超過所有國家的半數,這意味著自由主義必須在民族主義的背景下運行。其次,民族主義比自由主義更加符合人性。民族主義更加強調整個民族的生存前景,而自由主義更關注個人權利,但事實上人們並不十分關注個人權利,一方面在大多數國家中基本的個人權利都能夠得到保障,另一方面個人通常更關注同胞的權利而並不十分關心其他民族中人民的權利。

米爾斯海默認為在體系層面上現實主義比自由主義更加符合國際政治的現實。現實主義的主要假定是:第一,無政府狀態。國家是國際體系中最主要的行為體,不存在凌駕於國家之上的最高中央權威;第二,國家的權力不均等;第三,國家永遠無法知曉其他國家的真實意圖;第四,生存是國家的首要目標;第五,國家是理性的行為體。米爾斯海默認為現實主義邏輯限定了自由主義在國際體系中發揮作用的空間,自由主義只有在單極體系之下才能發揮作用,因為在此情況下自由主義霸權無需考慮生存問題,但是在兩極和多極體系之下自由主義霸權同樣面臨生存的威脅,因此其對外政策不得不遵循均勢的邏輯。

由於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這兩種意識形態比自由主義更強大,一旦國家奉行的自由主義對外政策與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形成衝突,國家就將面臨對外政策的失敗。

不可遏制的干涉與註定的失敗

隨著冷戰結束,國際體系結構由兩極變為單極,美國具備了奉行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的實力和可能性。自由主義與現實主義、民族主義的激烈衝突最終導致美國對外政策的慘痛失敗。

自由主義催生了美國的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這是一種高度干涉主義的對外政策。美國採取這種對外政策的驅動因素是:第一,追求普世人權。美國高度關注其他國家的人權表現,一旦出現違反人權的行為就會激發美國的干預激情,這其中也夾雜著美國的民族主義心理,美國認為本國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政治制度,所以應該將整個世界塑造成一個自由民主國家的共同體;第二,維護世界和平。自由主義會推動各國人民對個人權利的堅定承諾,這反過來又會培育不同國家的人民之間的寬容,並激勵他們和平解決衝突。美國相信自由主義能穿透民族主義的隔膜並且擺脫均勢政治的牢籠,從而推動整個世界更加和平;第三,保護國內的自由主義。通過將非自由民主國家轉變成自由民主國家,會在外部消滅意識形態競爭對手,防止國外非自由主義勢力與國內反自由主義勢力的勾結,從而確保國內自由主義的安全;第四,政治精英的物質利益。美國的政治精英試圖通過對外干涉統治全球,這是一項勞動密集型的事業,從而會為外交政策精英提供很多誘人的就業機會。

冷戰結束後,克林頓政府、小布什政府和奧巴馬政府通過對外干涉開展了這項雄心勃勃的事業,但是可悲的是美國並沒能實現統治全球的“美國夢”,反而遭受數次失敗的打擊。美國對外干涉政策主要涵蓋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打擊恐怖主義。自“9·11”事件之後,美國將對外政策的重心轉移到反恐上,先後發動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以及對“伊斯蘭國”的戰爭。美國認為通過戰爭推翻“流氓國家”然後開展社會工程可以在當地成功移植自由民主政體,當這些國家轉變為自由民主國家之後,它們自然會停止對恐怖主義和核擴散的支持從而推動世界和平,但是美國的計劃落空了,並且帶給大中東地區的是長期的不穩定。

第二,推翻獨裁專制政權。美國試圖通過戰爭或煽動內部政變的方式推翻利比亞、敘利亞、埃及等國政權,然後將其轉變為自由民主國家。但是美國並沒能在這些國家成功建立自由民主政權,帶給這些國家的只有頻繁爆發的內戰和流離失所的難民。

第三,北約東擴和歐盟東擴。美國試圖通過北約東擴和歐盟東擴將中東歐國家納入到自由民主國家共同體之中,同時輔之以對一些前蘇聯國家開展顏色革命,如格魯吉亞的“玫瑰花革命”和烏克蘭的“橙色革命”。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與北約的關係急劇惡化,使歐洲再次蒙上戰爭的陰影,同時歐盟內部的凝聚力也遭到破壞。

第四,對中國的和平演變。冷戰結束後美國的總體對華戰略是接觸戰略,試圖將中國納入到以美國等西方國家所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之中,使中國成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進而逐漸將中國轉變為自由民主國家,但是中國並沒有走美國所預設的發展軌道。

米爾斯海默將美國對外政策整體性失敗的原因歸結為以下三點:第一,美國的干涉主義政策與其他國家的民族主義思維發生衝突。美國的對外政策設計完全是一廂情願的,它自認為通過干預內政將他國轉變成自由民主國家是給他國人民送去福音,但是沒有意識到這些國家的人民願意為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生存而在個人權利上做出妥協;第二,美國的干涉主義政策不符合國際政治運行的現實,美國按照自由主義的邏輯行事,而其他國家卻按照均勢邏輯行事。米爾斯海默通過對比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認為,自由主義獲勝的關鍵條件是世界國家的形成,但是這個條件幾乎是無法達成的;第三,低估了在國外開展社會工程的困難性。米爾斯海默認為即使是本國政府在國內開展大規模的社會工程都會面臨巨大阻力,美國捲入其他國家的內政消耗了大量的戰略資源。

根據米爾斯海默的觀點,後冷戰時代美國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失敗的主要原因是它建立在虛妄的自由主義基礎之上,同時美國對外干涉政策嚴重違反了現實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準則,因此美國對外政策的失敗似乎是一場早已註定了的失敗。

美國對外政策的現實主義轉向

隨著特朗普上臺,美國的對外政策似乎出現了重大的轉向。特朗普政府確立了“美國優先”的原則,一切服務於使美國再次強大。同時特朗普政府的對外政策體現出更多的實用主義、單邊主義和孤立主義,具體體現在單邊提高關稅、對中國發動貿易戰,退出不再符合美國利益的多邊協定或國際制度,推動亞太聯盟體系的網絡化,將對外政策的重心調整為削弱中國在地區和全球的影響力。因此有人提出美國是否已經放棄了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並且將其對外政策轉向了現實主義,米爾斯海默對這種可能性進行了分析。

米爾斯海默從體系結構變遷的角度探討了美國對外政策轉向現實主義的可能性。他認為冷戰結束後美國能夠奉行自由主義霸權政策,並且肆無忌憚地以自我意象塑造世界,是因為冷戰結束後國際體系結構由兩極變為單極,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因此不再面臨生存的威脅。同時他認為我們之所以從特朗普政府的對外政策中看到了現實主義的影子,是因為中國的迅速崛起推動國際體系由單極體系轉向兩極體系,美國再次面臨生存的威脅,因此美國對外政策不得不回到現實主義的軌道上來,所以當前美國對外政策的轉變並不是由特朗普自身的個性造成的,因此這意味著美國對外政策的長期轉變。另外,他認為中國能否成長為一個可以對美國構成足夠威脅的對手決定了美國是否會放棄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如果未來國際體系完全轉變為兩極體系或多極體系,美國出於生存的考慮將不得不遵循均勢的邏輯,國際社會將會再次被安全衝突甚至戰爭的陰影所籠罩。如果中國崛起的進程放緩並且沒能對美國造成足夠大的威脅,美國將繼續奉行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因為在能力允許的情況下懷揣著自由主義的信仰去塑造世界對美國的政治精英而言總是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米爾斯海默對美國的告誡是,後冷戰時代美國對外政策的失敗應該引起美國的警醒,以自由民主義的意識形態去塑造世界將註定面臨失敗,美國在開展全球事業時應該始終保持審慎和剋制。

總體而言,米爾斯海默在理論層面上深刻反思了後冷戰時代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主要原因,他的忠告對其他國家對外政策的開展也具有重要意義。美國對外政策失敗的警示是:第一,永遠不要企圖用本國的意識形態塑造世界,因為國際政治是一個具有高度複雜性和危險性的場域,整個世界依然由政治生態各異、民族文化各異的主權國家所構成,世界國家離我們遙遙無期,即使一國的意識形態具有極強的吸引力和誘惑力,也無法使各國在第一原理上達成共識,蘇聯解體和美國自由主義霸權的失敗都證明了這一點;第二,隨著國際體系逐漸由單極體系轉向兩極或多極體系,安全衝突和戰爭的幽靈再次在世界的上空飄蕩,各國(尤其是中國)要做好應對安全風險和挑戰的物質和心理準備。

當然米爾斯海默的理論並不是無懈可擊的,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他首先設定了自身所推崇的關於人性的假定,並且以此來評判三種意識形態是否符合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現實,另外在論證過程中他過度使用民族主義和現實主義解釋力強的部分來攻擊自由主義的弱點,這種先入為主的論證邏輯難免損害了理論推演的客觀性。此外,認為自由主義在體系層面完全不符合國際政治現實明顯是現實主義的偏見和刻板印象。可以試想,。當然,米爾斯海默為了深入剖析美國自由主義霸權對外政策存在的問題這樣做也無可厚非,畢竟理論若要深刻難免存在偏見。無論如何,《大幻想》確實為我們理清三種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以及國家對外政策的開展提供了深刻的洞見。

(作者系南開大學在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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