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我一定不能成了你

每次說起我的母親,我總要暗暗告誡自己:一個女人,可千萬別活成她。

我沒有貶低或鄙視她的意思,誰會去貶低自己最愛的人呢?

我只是心疼她,世上沒有人比我更心疼這個女人。

包括她自己——懂得心疼自己的女人,是不會像她那麼令人心疼的。

長大後,我一定不能成了你

“媽,你說是親媽好當還是後媽好當?”

走在人群中,我問她。她只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著路。

我想她是不打算回答的,因為這類話題,使我們一家人二十幾年來如同行走雷區,深知一旦觸碰它,便會傷人傷己。

“親媽還是後媽……是媽都不好當的。”

原來剛才的低頭只是在思考。

是媽都不好當,這一點想必每位母親都深有體會。

但我的母親,以一個替補隊員的身份,帶著我的小姐姐來到這個家,她是又當親媽又當後媽的。

我們家五個孩子,大哥和兩位大姐姐從小失去了她們的親生母親,這其中的緣由被大人們隱瞞得太用力,我至今不得而知。

我母親帶著我小姐姐嫁過來後,生下了我。

母親像一個硬湊進來的拼圖塊, 知道那兒有個空位,卻怎麼都擠不進去。

我讀過也見過不少惡毒後媽的橋段,但我的母親,是一個比親媽更像親媽的後媽,也是一個比後媽更像後媽的親媽。

三個姐姐吵架,母親一定先罵小姐姐。

一次我們幾兄妹為分一根甘蔗打起來,母親就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

說隔壁村有個小女孩吃了半截甘蔗,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的牙齒不見了,全家人一起去找,結果發現牙齒都在她吐出的甘蔗渣裡。

母親的故事結尾,常常有個很權威的人物出現。

比如她說:

“後來醫生去他們家,說小女孩太小了,不能吃太多甘蔗,吃多了牙齒會斷掉。”

還有一個故事的結尾是,警察叔叔來到主人公家裡,將那個最小的孩子抓走了,因為小孩子拿太多錢是犯法的,最多能拿兩毛。

母親講故事的時候很認真,經常要停下來思考某個細節。

“找到了小女孩的牙齒,嗯……多少顆來著?我記得不太清了。”

她用手揉揉太陽穴,我們相信她在努力回想故事情節,也相信故事是真實的。

我們年少無知的無數次爭搶,都被母親那些聲情並茂的故事擺平了。

長大後,我一定不能成了你

再後來我們變得聰明又懂事,能輕易辨別故事的真偽,懂得暗自計算一碗水的傾斜角度。

然後將算計結果藏在表情裡,藏在語氣裡,藏在洗碗時比平時更加粗魯的動作裡,也藏在掃地時肆意揚起的灰塵裡。

所有的不滿母親是知道的,只是她的故事沒法再講了。

在所有人都比較蹺蹺板兩頭的高低時,誰也不曾注意到,中間那根永遠小心翼翼、身不由己的板,是我的母親。

如今大哥和兩個大姐姐都已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在我們家,“親”和“後”之間的那條線似乎早已名存實亡,我的母親總算能當一個普通的媽了。

許多貧窮的家庭都有個勤勞的女人,我家也是。

我母親常年勞累,瘦得很,但她是瘦而不弱的。

她和扁擔一樣瘦,但當她挑著兩桶水,或挑著兩大筐玉米粒時,扁擔彎曲了,她卻走得穩當;

她只偶爾停下來將扁擔換到另一邊肩膀上,揪住袖口,往臉上按一圈,把滿臉的汗擦乾。

母親一個人將所有男人的重活搬過來扛過去時,我的父親,那個嗜酒如命的真正的男人,正在沒完沒了地與人划拳喝酒。

父親每劃一記拳,嘴裡就吼出一個數,那連串的吼叫聲震得所有的山都瑟瑟發抖, 向他應聲求饒。

酒氣往上漫,將父親的臉燻得通紅,猜拳聲有時是帶著節奏的,像極了給拼命幹活的母親吶喊助威。

我的母親不會像別家女人那樣管男人,她是被男人管的。

天黑後她扛著犁頭,牽著牛回家,還要給一家人,給那個醉醺醺的男人煮晚飯。

有一次父親仰著滿是酒氣的臉罵道:

“你怎麼不把整袋鹽全倒進去?這麼鹹怎麼吃?”

我小姐姐那時已經上初中,有了自己的想法,她瞪著父親問:“你那麼會煮怎麼不自己煮?”

父親聽了大發雷霆,和小姐姐大吵一頓。那場架吵到最後,父親把碗一摔:“你們那麼有本事,去啊!拿著戶口本去把戶主改了!隨便你們改成哪個!”

這時母親用力地掐小姐姐的胳膊,暗示她別再說了。

我才明白,這就是父親永遠高高在上的資本,他是個男人,他是一家之主;

我們的戶口本上,戶主那一欄寫著他的大名。

在那之前我一直好奇的“母親何必這樣”,終於有了個答案。

在父親心裡,在奶奶心裡,在很多外人心裡,我的母親本該如此。

你能怎樣呢?

你一個“替補隊員”,離開了這個家還能找到別處嗎?

難道又要回孃家讓人恥笑?

一個“替補隊員”的命運,就是“本來如此”。

而母親為了顧全大局,是非如此不可的。

長大後,我一定不能成了你

這些年我常想,她到底快不快樂呢?

我上二年級時拿了獎,獎品是一件女士外套。

我把外套給她時,她笑得眼裡冒星星。

起初她只在逢年過節或趕集時穿那件衣服,路上遇到的熟人問她:

“你這件衣服很標緻,看上去很高檔!”

她故作謙虛地笑笑:

“小妹這次期中考試拿獎,獎了這麼件衣服。看著是不錯,就是不知道質量怎麼樣,就怕穿兩次就壞了。”

她們由這件衣服說到我,又說到家裡別的事,眉頭就漸漸又皺了。

那件衣服的質量不錯,後來她穿著下地幹活,破了之後縫縫補補,我上高中了她還在穿。

我說:“唉……這幾年學校怎麼老獎作業本,什麼時候再獎兩件衣服就好了,你這件衣服該退休了。”

她噗嗤一笑:“獎作業本也好呀!好好記筆記,讀好書,以後賺了錢還怕沒錢買衣服嘛?”

我工作後給她買了很多衣服,她全都疊進衣櫃裡,捨不得穿。

我收拾衣櫃時,看到那些我省吃儉用買回來的“大牌”都發了黴,氣得牙癢癢,總免不了跟她吵。

我敬佩她,心疼她,也愛她。

但是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要活得像她那麼苦。

長大後,我一定不能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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