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的歷史事實、心理事實及現實意義

文|水面清溪

茨威格是一位心理現實主義大師。受弗洛伊德潛意識理論的影響,茨威格偏愛探索人類心理活動的奧秘。在描繪主人公原始與生俱來的本能慾望和衝動方面,茨威格堪稱獨步,其代表作有《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恐懼》、《森林上空的星星》。

與19世紀巴爾扎克、福樓拜、托爾斯泰等批判現實主義大師不同,茨威格本著人道主義思想和悲天憫人視角看待人性的弱點、心靈的煎熬和不幸的遭遇。對於筆下的主人公,茨威格賦予了同情、寬容、諒解和愛心。

高爾基評價《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以罕見的溫存和同情來描寫婦女。”

茨威格的作品具有濃濃的人文藝術特色,使他成為世界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在我國,“茨威格熱”一直經久不衰。

茨威格本人出身於奧地利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經歷了兩次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目睹了歐洲從繁榮走向衰敗的歷程,於1942年2月22日,在巴西里約熱內盧的公寓服毒自殺。憑藉其頑強的意志,茨威格於1942年1月初完成了最後一部經典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

漫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的歷史事實、心理事實及現實意義

《象棋的故事》中強烈的歷史事實和心理事實契合了那個瘋狂的戰爭年代,主人公內心的悲痛和茨威格自身的情感緊密纏繞在一起。茨威格更以其特有的心理分析的手法控訴了法西斯匪徒對人的精神和心靈進行的駭人聽聞的折磨。

對茨威格來說,創作《象棋的故事》就像是在給他自己釀造一杯精神的毒酒。

《象棋的故事》塑造了兩個近乎荒誕的主人公。一位是智力低下、行為粗俗、冷漠傲慢卻又有著象棋天賦之謎的世界冠軍——年輕的岑托維奇。一位是謙虛敏感膽怯、患有精神分裂、二十多年未動過棋子,居然能預測近十步內的棋局,並輕鬆戰勝世界冠軍的神秘奇人——B博士。

這部作品的情緒基調不同於以往的人道主義思想。對於前者,茨威格透露著鄙夷和討厭的味道。對於後者,卻是無法剋制的絕望和無奈。

本文將根據兩位主人公及他們之間象棋的博弈組成的三條線索,分析《象棋的故事》所隱含的歷史事實和心理事實,最後總結這部作品的現實意義。

岑托維奇這條線索所隱含的歷史事實和心理事實

岑托維奇是一個南斯拉夫船伕的兒子,12歲被村裡的神甫收養。他有兩個廣為人知的弱點:一是智力低下,不善識字、讀書、看報、算數。二是缺乏想象力,不能下盲棋。

小說裡與岑托維奇同船的“我”和朋友用“全方位缺乏教養”來形容這位天才少年冠軍:腦袋空虛,只有金錢和象棋;孤陋寡聞,不知道倫勃朗、貝多芬、但丁和拿破崙這些偉人的存在和藝術的價值。

茨威格塑造了一個粗俗吝嗇、貪得無厭,與精神文化世界不沾邊的岑托維奇,極有可能是在隱喻希特勒。開篇岑托維奇的出場設定是剛在美國從東到西的巡迴比賽中取得全勝,準備到阿根廷奪取新的勝利。這種設定像是在映射當時希特勒的軍事力量橫掃西歐後,準備向世界擴張的歷史事實。

岑托維奇這個無名之輩的成名之路始於象棋天賦偶然被神甫發現,並在異城商人的資金援助下到維也納專門學習象棋。從此,憑藉冷峻、堅韌的邏輯,岑托維奇擊敗了眾多智力、想象力、勇氣卓越的大師。在二十歲的時候,岑托維奇成為名滿天下的國際象棋冠軍。

這個過程與一戰後希特勒突然崛起的歷史事實也極為相似。年輕的希特勒在鄰國奧地利的親德份子和納粹份子的幫助下,兵不血刃佔領了奧地利,走出了他在中歐侵略擴張的第一步。希特勒一上臺即發動二戰,更令當時樂觀、驕傲的歐洲人猝不及防。

為了不暴露知識貧乏的弱點,狡猾的岑托維奇只和同鄉同境況的人講話。他又從來不在休息室酒吧、吸菸室樓面,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艙房裡,在一個大棋盤上研究棋局。

於是,對各種偏執狂最有興趣的“我”難以想象:一個思想活躍的人竟一輩子把自己的世界僅僅侷限在黑白格子之間狹窄的單行軌上,只在三十二顆棋子千戶左右挪動中尋找成功地喜悅。

這裡的象棋其實是對民族主義的一種隱喻,小說裡的“我”認為“象棋”屬於各個民族和各個時代,其存在比書籍和藝術作品更久長,是用來激勵心靈和磨礪秉性的。

把象棋稱作一種遊戲,豈不是犯了侮辱性的限制之罪嗎?它難道不也是一門學問、一種藝術嗎?

它是古老的,卻又永遠是嶄新的。它在佈局上是機械的,只有通過想象才能極盡其妙,它的桂冠只給予智者。它被限制在幾何形的呆板空間裡,組合卻是無限。

茨威格藉由“我”對岑托維奇身上謎一樣的象棋天賦和狂熱充滿了好奇,隱晦地表達出他本人對希特勒極端種族主義的不理解,以及他的立場——古老先進的猶太民族象徵著特殊的智慧,不應該被侮辱。

在船上還有其他業餘圍棋愛好者,特別是一位名叫麥克康納的蘇格蘭裔深井採礦工程師。麥克康納是一個躊躇滿志、極其自負,骨子裡有著頑固不化的優越感的人,剛開始他妄想和岑托維奇來一場紳士之間的對話,結果是花重金才邀請到岑托維奇和他下棋。

令“我”意外的是,在加利福尼亞州鑽探石油發了大財的麥克康納把棋局看作是一場生意,認定岑托維奇要價高的做法是對的。

麥克康納這一角色的設定像是為了映射法國和英國等西方國家當初找希特勒尋求和平談判的可笑幻想,以及經濟和軍事實力雄厚的美國大發戰爭財,間接使得戰爭蔓延。

岑托維奇以一副穩操勝券的神態出場,不費吹灰之力打敗了麥克康納和其他的三流棋手。麥克康納們像是一群靦腆的小學生,同意岑托維奇提出的每項比賽建議。

這又像是在映射另一個重大的歷史事實:希特勒兩次公開違反《凡爾賽公約》進行軍事擴張,法國和英國等西方國家卻只是滿足於提出抗議,並未採取任何切實的對抗措施。他們的不作為使希特勒更加膽大妄為,加快了向外擴張的步伐。

麥克康納們因岑托維奇的盛氣凌人耿耿於懷,覺得自己被當做了木頭棋子,失了面子。於是,財大氣粗的麥克康納一意孤行加大棋局的籌碼,要求再下一盤。而“我”認為岑托維奇是一個沒有人性的國際象棋機器人,連一個鼓勵的字都沒有說。“我”內心想要這場相識和美元交易到此為止。

“我”對岑托維奇的藐視、不屑為伍的態度正是茨威格本人對法西斯主義的態度。1934年2月希特勒剛上臺,就焚燒了茨威格的作品。茨威格立馬警覺到猶太身份的危險性,連夜打包重要文件,放棄了薩爾茨堡的家,放棄了數十年的珍藏,決定長期生活在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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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博士這條線索所隱含的歷史事實和心理事實

B博士出身於奧地利的貴族世家,是一位思維縝密的律師。他受委託管理修道院的財產,與皇室保持緊密聯繫,因遭到暗算被逮捕和囚禁。

惡毒狡猾的蓋世太保黨將B博士隔離在單人間囚室,要從精神上腐蝕他,從靈魂的潰敗擊中他,迫使他說出皇室的金錢財務情報。

當麥克康納們派“我”(因為“我”也是奧地利人)去請B博士出面和岑托維奇單獨對弈,B博士向“我”自述了他精彩絕倫的棋藝來源:在蓋世太保徒有四壁和無比空虛的囚室裡靠一本偷來的棋譜和長期自我對弈所得。

B博士稱,這段特殊的經歷充其量只是可愛偉大的時代裡的一個小插曲,反映出茨威格想要凌駕於精神傷害的現實之上,嚮往理性和毅力的最高境界。

B博士每天面對四面空白的牆壁,除了床和沙發臉盆,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筆和紙,沒有人對話和傾聽,沒有聲音。起初他嘗試背誦過往的課本、民法、演算以分散注意力,但大腦的記憶活動因缺少附著力,思想無法集中,腦子還是會不斷閃爍一些與審訊相關的問題。

沒多久,B博士的大腦思維開始有受損的跡象。當B博士從深思熟慮回答審訊的問題變為說話結結巴巴,他感到惴惴不安。為了阻止腦子更加混亂,他的眼睛和大腦竭力尋找新東西,比如數囚室內牆壁的裂縫,觀察審訊室房門油漆不同的顏色,思考軍大衣領上水滴的物理流動。

一次意外機會,B博士冒著生命危險從審訊官的軍大衣裡偷來一本包含一百五十名局的棋譜。棋譜帶來的欣喜,緩和了B博士的緊張感。B博士利用床單做棋盤,麵包屑做棋子,每天機械地擺上幾盤名局,消磨可怕的靜止的時間。通過學習行棋佈陣的藝術和謀略,B博士的思路精神更加集中,思維能力恢復了自信。他不屈不撓的對抗敵人的審訊。

這段與象棋作伴的幸福時光,拯救了B博士的精神空間,摧毀了包圍著他的虛空,抵禦了令人窒息的時空單調。

然而,人的本性使然。

高情商高智商的B博士對重複的棋局失去了新鮮感,他渴望找到令人激動和興奮的力量。B博士迫不得已選擇同自己廝殺,下棋由慾望演變成狂熱,陷入了瘋狂地自我博殺之中,導致精神分裂和極度緊張。面對審訊,B博士語無倫次,敵人則疑惑不解。最後,B博士身體虛弱、無法睡覺,瞬間變老。

雖然B博士因為象棋的世界沒有向敵人投降,但是“只有象棋”如同只有虛空,對人性都是一種極大的壓抑,以至於B博士精神錯亂。這種精神上遭受痛苦和折磨造成的傷害更持久、威力更大。B博士自述以上心理變化的具體過程,帶著精神分裂的痛感,映射的正是茨威格內心痛苦的掙扎與獨白。

在英國和巴西流亡的過程中,聽到納粹黨暴行升級和法西斯主義軍事擴張的消息,感受人類的生命、文明和進步被無情毀滅,茨威格精神上遭到了不可磨滅的打擊。

當千百萬人在歐洲進行殊死鬥爭的時候,茨威格卻躲在南美過著平靜安逸的生活。他渴望安靜和孤寂,但苦悶矛盾的是戰火正在蔓延。他不得不動筆和納粹黨鬥爭,寫下了令人發狂的《象棋的故事》,這是茨威格應對戰爭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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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托維奇和B博士之間的博弈所隱含的歷史事實和心理事實

《象棋的故事》裡茨威格給B博士和岑托維奇安排了兩次半對弈。

因為精神病被政治流放,B博士只好乘船離開祖國。他路過麥克康納們與岑托維奇的下半場棋局,在好奇心的主宰下,化身為天使指點麥克康納們,“如果您防守不出破綻,就可以下成和棋,更高的奢望是達不到了”。B博士帶著麥克康納們,如願和岑托維奇打了一場和棋。

這也是茨威格希望自己能夠扭轉現實的內心寫照。1937年秋,他回到維也納,發現人們還是如常社交聚會、歌舞昇平。對於同胞無憂無慮和無視危險,他感到痛心,他的朋友卻說他是在杞人憂天。不久後,無數的同胞在納粹黨的殘害下開始了流亡生涯。

為了證實自己能否像正常人那樣“在真正的棋盤上用具體的棋子跟一個活人做對手下棋”,B博士接受了“我”請求他出戰的建議,並約定只與岑托維奇下一盤棋。

談話中,B博士還強調“我有22年沒碰過棋盤,我沒有特殊的才華。”臨走前,B博士特別請“我”提醒麥克康納們“千萬不要對他的棋藝抱有過分的希望”。22這個數字映射了一戰和二戰的時間間隔。B博士被動、膽怯的應戰態度,暗示了茨威格對時局的預測:二戰是一戰的影子和延續,比一戰更殘酷更野蠻,難以終結。

在棋局開始的時候,B博士表現得輕鬆自如、無拘無束,像一個業餘的選手玩著令人愉快的遊戲一樣。漸漸地,由於岑托維奇的緩慢行棋,B博士變得心煩意亂、煩躁不安、抽搐發抖。岑托維奇則全程像塊石頭、全部器官高度集中、不慌不忙、頑固思索。最後,B博士在緊張抽搐之中贏了第一盤。

然而,失敗的岑托維奇穩如泰山,不動聲色地再次邀戰。興奮過度的B博士沒有信守“只下一盤,絕不多下”承諾,急切激動地應戰。當岑托維奇感覺到了B博士精神上的焦躁、激動、緊張,冷漠地使用最緩慢的行棋方式,令B博士精神分裂並陷入狂亂的自我對弈之中,從而取得了勝利。

事實上,這種冷漠狡詐的拖延戰術正是希特勒在二戰中善長使用的戰略。

幸好在“我”的提醒下,B博士恍然從崩潰的邊緣清醒過來,像先前一樣神秘而謙虛地告別了棋局。只有“我”明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免了一場極不愉快和極其危險的衝突。

故事的結局寄託了茨威格內心對和平的期望。他希望戰爭能夠早些結束,世界迴歸正常,他能夠做回一個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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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象棋的故事》的現實意義

當見到歐洲各國一次次被狂熱的愛國主義拖入戰爭的深淵,茨威格用筆在控訴:“我害怕人類之間相互廝殺的戰爭超越過害怕自己的死亡。”

他的好友羅曼羅蘭發表呼籲:“我只承認世界上有兩個民族,遭受苦難的民族和製造苦難的名族。” 他們相約分頭行動,力圖拾起全人類被踏扁的良知和人類精神的殘骸,提醒人民不要讓戰爭毀滅自由之心。

可是,他們失敗了。

有的時候,人類的文化不一定能戰勝“利益的魔鬼”。

讓我們回顧茨威格的一生。青中年時期,他處在一個美好自由的時代,作為文化人,他用手裡那支“悲憫”之筆歌頌自由的心靈和影響大眾。晚年的茨威格卻要再次經歷二戰,他開始相信佛洛依德所說的:“野蠻殘酷和原始的毀滅衝動在人們心靈中是剷除不掉的。”

在《象棋的故事》兩位主人公的象棋對弈中,茨威格的筆墨聚焦描寫岑托維奇的咄咄逼人和B博士的精神敏感,似乎棋局勝利的關鍵不在於行棋落子,而是可怕的獸性本能和內在的精神力量之間的較量。

小說的大結局,象徵人類強大的內在思想、精神文明和文化道義的B博士精通盲棋,最終敗給了毫無道德精神可言、不通盲棋、像個罕見怪物的岑托維奇。

一個文明、進步、偉大的時代孕育出兩場野蠻和沉淪的戰爭,這足以摧毀茨威格的信仰,逼迫他的生命。“視完全的內在的自由為世界上最大的財富”的茨威格選擇了與戰爭訣別,在戰爭結束前離開了人世。

如果說心靈是一口井,那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而茨威格創作的《象棋的故事》讓我們通過這口井,窺見了整個黑洞。

願我們穿越黑洞,遇見曙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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