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宋史奸臣傳的幾個福建人
北宋最有名的政治家王安石晚年歸隱江寧鐘山,讀書著作,不問政事。
每每在山路上獨行,自言自語,手在空中反覆畫寫著“福建子”三字。
據說是指福建(莆田)人呂惠卿,恨為惠卿所陷害,又悔為惠卿所誤。
熙寧變法,王安石是總指揮,時人稱為孔子;
呂惠卿是急先鋒,時人稱為顏回,一對聖人師徒嘛。
倆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推行了一大批新法,引起大宋大變革,也引起新舊兩黨你死我活的鬥爭。
後期呂惠卿當政,為阻止王安石回來威脅到他的地位,百計打壓。
甚至拿出當年王安石與自己的通信中“無使上知”——不要讓皇上知道——的字句,讓王安石徹底失去皇帝的信任,也讓呂惠卿自己徹底成為一個告密小人,為士大夫所不齒。
王安石虛空寫字這一幕,可以說是大宋朝期間,中原士大夫對南方人特別是福建人存在敵意的偏見之縮影。
整個宋朝,總有各種關於福建人不坦蕩,善於搞陰謀詭計的故事在坊間流行。
“福建子”不是王安石的獨創,是整個宋朝,外省人對福建人的蔑稱。
呂惠卿同學所為也的確不厚道。
老早前,以古董出名的司馬光就對王安石說:小呂福建人,一朝得志,對你不利。
王安石當然嗤之以鼻:誰不知道司馬十二對南方人不地道。
有一回王安石和呂惠卿在家裡談事,悠悠笛聲後院傳來。
老王知道是弟弟王安國在搗蛋,派人過去說:“願學士遠鄭聲。”
不要再沉迷這種靡靡之音嘍!
料不著王安國讓人帶回一句話:“願相公遠佞人。”
老哥你離小人遠點!呂惠卿氣得吐血。
後來得志,把王安國往死裡整。
章惇(字子厚),浦城人,是新黨中的又一個代表。
年輕時和蘇軾(子瞻)是好哥們,一起遊山。
一獨木橋下臨深淵,對面是一絕壁,章惇說,子瞻,咱們到對面去留個字?
蘇軾吐吐舌頭:“我不敢。”
章惇從容不迫地走到對面,揮筆寫下:章惇、蘇軾到此一遊!再施施然回來。
蘇軾拍著章惇的背說:“子厚啊,你以後一定會殺人。”
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心上的人,當然更不會再乎別人的性命。
最後兩個好朋友政見不同而分道揚鑣。
新黨章惇曾被舊黨打壓得非常狼狽,重新掌權後,對舊黨的報復也毫不容情。
他把蘇軾遠遠地發到天涯海角——海南儋州,因為蘇軾字子瞻。
同時把蘇轍(子由)發到雷州,黃庭堅(魯直)發到宜州。
不但懲罰你,還用你的字來定你發配的地方,就是要玩死你!
——心態很陰暗。
還有幾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蔡確、蔡京等等,在宋史奸臣傳上,居然六七個都是福建人。
這個大宋朝的福建官員,怎麼這麼不受人待見?
02
傳統上對南方人的歧視
為什麼中原的士大夫認為福建人陰險狡詐呢?
這和宋朝立國以來的道德習慣、文化傳統有關。
宋朝立國之初,據說有一塊石碑,寫著宋太祖趙匡胤的話:南方人不得為相。
宋初有名的才子晏殊江西人,七歲就被宋真宗召見,陝西人寇準非常不喜歡南方人,打著呵呵說:可惜啊,小晏是江外人(南方人)。
真宗實在看不下去,懟了一句:“張九齡不也是江外人啊?”
老張可是大唐的名相。
真宗朝有一期狀元在山東人蔡齊和江西人蕭貫之間搖擺。
寇準大力替北方站臺,對皇帝說:“南方那種地方,不能有太多人成為士子之冠!”
硬是把狀元爭給了小蔡。
逢人就得意洋洋地吹噓:“我又為中原爭了一個狀元!”
寇老西是個典型,司馬光更是個死硬北方派。
神宗朝時,司馬光上奏章:
閩人狡險,楚人輕易。
今二相皆閩人,二參政皆楚人。
必將援引鄉黨之士,充塞朝廷,風俗何以更得淳厚?
宰相是建陽人陳昇之、泉州人曾公亮,副相是江西人王安石、湖北人唐介。
其實這四個人的官聲都很好,能力也不差,但司馬大牛就因為地域偏見,直接下定義了。
按司馬光的說法,這些南方人狡猾又大膽輕率,拉幫結派,喜歡出風頭,他們當政,這風氣就每況愈下嘍!
老司馬最恨福建人,他和王安石爭議,批評老王:心術似福州人!看看,直接把福建人定義為壞心眼。
為南方人爭得第一個宰相的是江西人王欽若,他被北方人王旦、寇準等人壓制了很久,王旦眼看擋不住欽若上升的路,拿出了太祖皇帝的遺訓:南方人不得出任大宋的宰相!
又把欽若攔了十年。
最終王欽若是當了宰相,但他的歷史定位也不好,品德低劣,不算“奸臣”的話,也屬於佞人的行列。
福建人的上進之路更難。
開閩第一進士是唐朝的薛令之,終唐一世,進士屈指可數。
唐末的歐陽詹上京城,說到了浙江,就見不著福建人了,到了湖北,江東一帶的人少見了,過了長江,南方人也少了,到了長安,幾年內聽不到一句鄉音喲!
因為當時的福建,就是窮鄉僻壤,文化的荒原。
北方中原厚重的文化傳承,對這門裡一條蟲就很看不上眼,閩越是一個未開化的地方嘛!
這個就如英國人看不起美國人一樣,你們那個地方,還生吃牛肉吧?
03
兩宋福建經濟文化的崛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宋朝初年,江南經濟大發展,成為整個國家的經濟命脈所在。
福建也在其中崛起。
一者是北方時有戰爭,閩中百來年不見刀兵,普通老百姓出生到白頭沒見過打仗,人口穩定增長。
長期社會安定,環境允許,有條件辦學興學。
二者福建經濟大發展,許多指標都位列全面前茅,比如銀礦產量居全國第一。
其特產荔枝、龍眼等許多都是搶手貨,荔枝東京街頭就有賣。
蔡襄抱怨說福州人都吃不到好荔枝了,荔枝苗全被外商包訂,果實成熟後都拿船裝走,遠銷北方乃至西夏。
鹽、茶、海上貿易都是福建的強項,加上興修水利、鼓勵農桑等措施,福建迅速富欲,也有能力加強教育事業的投入。
兩宋,福建的官辦學校和私立學校雨後春筍般遍佈八閩。
福州城學風興盛,有詩為證:
路逢十客九青衿,半是同窗舊弟兄;
最憶市橋燈火靜,巷南巷北讀書聲。
蔡襄同學說,年輕人不讀書,大家看不起。
好人家的子弟交往的是書生,研究的是儒學。
大環境越來越好,出人才就是必然的事了。
兩宋300多年時間,福建出了進士5900多人,按人口比例,居全國之冠。
並且出了十九位狀元!
這是福建歷史上最牛的時節,之前比不上中原,明清比不上浙江江蘇。
進士成倍成倍地出現,進入仕途,就形成閩人這一勢力範圍。
與傳統的洛黨、川黨等等相抗衡,有了一席之地,有了話語權,自然就引起爭鬥。
越到中後期,北方士子越是全面敗退。
宋神宗元豐年間,北方進士的比例不足百分之一。
這讓原來佔有絕對統治地位的北方士大夫集團非常難堪,非常惱火。
司馬光提出:科考要按每個省的人口比例分配名額,保證北方士子入圍。
江西人歐陽修反對:科考本來就是“糊卷”,只有評完卷子,才知道是哪裡人。
這才是唯才是舉的正確方式!
王安石支持歐陽修,他當政時,就全國統一考;
但司馬光後來當政,就採取分省考試,確保北方士子佔一席之地。
南北雙方的鬥爭,早就在暗地裡進行中。
到了王安石變法,全面爆發。
04
新舊黨派的鬥爭
王安石變法,新黨基本都是南方人。
呂惠卿、章惇、蔡確、蔡京這批福建人,是主力軍,全是重量級人物,推動著改革,也就與代表舊黨的北方士大夫:司馬光、富弼、文彥博等之間矛盾越來越深,最終變成了你死我活的政黨之爭。
拿兩個詩案來看看,就一目瞭然了。
元豐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生,新黨舒亶等人慾置蘇軾於死地。
宰相王珪對神宗皇帝說:“蘇軾對陛下有不臣之心。”
神宗不以為然:“蘇軾有過錯,但不至於這樣吧?”
王珪舉例蘇軾的詩《檜》:
根至九泉不曲處,歲寒唯有蟄龍知。
來說事。
龍本飛天神物,老蘇卻要到九泉地下去找,這為是詛咒皇上嗎?
章惇在傍,反對說:“龍並不一定指君主,有時也指大臣。”
神宗說:“對啊,諸葛亮不是‘臥龍’嘛!這是詩人寫詩,他歌詠檜樹而已,和我有什麼相干?”
王珪語塞。
和章惇一起下朝,老章問:“相公你為什麼這樣說,這是要滅了蘇家嘛!”
王珪其實是個好好先生,人稱“三旨宰相”——“取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
聽領導的話就行。
半天才應道:“這是舒亶說的。”
章惇冷笑道:“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
王珪大紅臉。
王安石也替蘇軾說話:“哪裡有盛世殺天下大才的道理?”
最終蘇軾逃過一難,下放黃州為團練副使。
事件中,新黨對舊黨的打擊面不大,王安石、章惇等人也為救大蘇出力。
離開東京開封的舊黨大佬文彥博、司馬光、富弼等在西京洛陽過著歌舞昇平的悠哉生活。
元佑元年(1086),神宗去世,十歲的兒子繼位,是為哲宗,由高太后垂簾聽政。
高太后重新啟用司馬光等舊黨,新黨全面被貶,凡是新黨贊成的,舊黨就反對。
其領袖人物蔡確的遭遇,就是黨爭愈演愈烈的寫照。
蔡確被罷相,貶至安州,遊車蓋亭,寫了十首絕句。
被舊黨抓住辮子,攻擊蔡確的詩中諷刺高太后有武則天的野心,對新黨開展全面性的清算。
打擊面之廣,打擊力度之強,都是前所未有的。
史稱“車蓋亭詩案”。
蔡確一路被貶,最後貶到新州這號稱“人間地獄”,最為邊遠的地方。
這相當於就要整死他。
舊黨範純仁、呂大防等人也覺得過分了,以蔡確母親年老為由,請高太后把老蔡改貶近點的州。
沒想到太后痛恨蔡確,說出:“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這樣的硬話。
範、呂大為嘆息,說:“嶺南的路幾十年沒人去,都長滿荊棘了,這一回再次開路,只怕將來我們也免不了走一回的命運嘍!”
——黨爭已進入白熱化。
新黨人物全部被貶到遠方。
蔡確居然死於新州,這是北宋宰相級的人物被貶嶺南的第四人——寇準、盧多遜、丁謂、蔡確。
新舊黨爭已經到了不論主張對不對,只要是對方做的事,我方一定要全面搞跨他的地步。
數年後,高太后去世,哲宗皇帝親政,又全面恢復新法,再啟用新黨。
這些年新黨人士受的委曲,遭的罪,讓他們的反撲更加不留情。
新黨主力軍福建人,就與舊黨主力北方人結下了再也解不開的仇。
終宋一世,福建人成了第一地域黑的對象。
05
有關福建人的幾個小故事
北宋畫家李公麟有幅畫《賢已圖》。
畫的是一群人在擲骰子,數人緊張環立,一人盯著碗裡的骰子,張大嘴巴在叫——五個定格的骰子是都是六,最後一個還在轉,顯然在叫一個“六”。
蘇東坡仔細欣賞後,對大家說:“老李畫中叫的這個是福建人!”
大夥兒全蒙圈:哪看出福建人?
蘇東坡說:“其他省的話,‘六’字全是閉口音。
只有閩音,‘六’的發音是開口音,你們看老李畫上那人,張大嘴巴在叫‘六’字,不是福建人是哪裡人?”
大家鬨堂大笑。
看得出,大家總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找福建人的笑話。
有一年大宋徵召德高望重的隱士,河南推薦著名學者邵雍,老邵不去。
臨時換了個人,叫黃景。
黃景是生活在河南的福建人,到了京城,點名,黃景同學大聲自我介紹,一口閩音。
長官們都不很高興,怎麼河南派了個福建人來?
其實直到現在,福建人的普通話,還是大家的笑料。
以上故事還有點善意的話,到後來就漸漸變味了。
據說到了宋金開戰,大宋名將韓世忠把金兀朮困在黃天蕩,眼看著金人就要完蛋。
金兀朮出高價求援,有個福建人給他出了個主意:派兵連夜把黃天蕩的舊河道挖通三十里,逃了出去。
到這個地步,福建人就被演化成惡的象徵。
看來地域黑從來都存在,大宋朝被黑的最徹底的,就是福建人。
當然也有人講公道話。
南宋時朝廷打算派人到四川任總指揮,宋高宗問宰相王淮誰去?
老王舉薦福建人留正。
高宗隨口就說:“這不是福建人嗎?”
王淮說:“選用人才,應該包攬天下四海。福建人不只有章惇、呂惠卿,也有曾公亮,蘇頌、蔡襄嘛!江浙人才好的多,不也有丁謂、王欽若嗎?”
這才是正道嘛!
哪兒沒有壞蛋,哪兒沒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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