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業的故事:儒生變成基督徒

有時他像一箇中國儒生,有時他更像一個美國基督徒,但他終於是無法遽爾定性的洪業。他後來的一切選擇,赴美,歸國,創校,護校,被難,去國,不歸,皆在這種交叉網格中呈現清晰而複雜的面相。

1912年,民國元年,十九歲的洪業在福州鶴齡英華書院唸書。他亦敬亦愛亦畏的父親在這一年去世,而他面臨著人生的一個重大選擇:是繼續做一名父親那樣的儒生,還是接受洗禮,皈依基督,成為一名黃皮膚的基督徒?

與清末的大多數“教民”不同,洪業並非出生於基督教家庭,他的父母也並非與洋人過從甚密的港口商賈,他更不是希圖教士賙濟與庇佑的“吃教的”。洪業會進入一所基督教學校唸書,只不過因為他到上海考海軍學校未成,一位父執高夢旦(商務印書館總編輯)勸他說:回家鄉福州去上美國人辦的書院,將來可以辦外交,以此報國。

因此洪業在英華書院的頭一年,常常嘲笑耶穌不孝,批評基督教不如儒家高明。只是因為學業優良,他才沒有被開除。為什麼第二年他就來個180度大轉彎,願意受洗了呢?

洪業的故事:儒生變成基督徒

洪業

關於這一點,《洪業傳》並沒有給出特別有說服力的解釋。如校長太太高迪夫人的勸諭,來校傳道之人的說辭,當然都會有一定的助力,但僅憑言辯,就能讓一位十九歲的、從小飽浸在儒家文化中的聰明少年改弦更張,未免難以讓人信服。不過洪業確實在1913年元旦接受了洗禮,更不可思議的是,幾個月後,他甚至說服了他的寡母,一位前清知縣的遺孀也受了洗,然後是全家。洪業的父親洪曦若地下有知,對這種家庭鉅變不曉得會做何感想。

儒耶相遇,在近代中國是一個大題目。我們也不太清楚利瑪竇是怎樣勸服徐光啟入教的,但從後來梵蒂岡的禁令來看,利瑪竇是完全寬容一位中國教徒繼續從事祭祖這樣的儒家儀式的。而自從羅馬教廷嚴禁這一點後,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大受影響。可見正如佛教東傳中國一樣,“方便”是最大的推動力。至於洪秀全那樣的山寨基督教,無中生有地搞出無數禁忌與等級,被高舉儒教大旗的曾國藩打敗是遲早的事。

因此按照常理,皈依基督的洪業,也一定會在心中的教堂裡,為儒家文化留下一座後花園。他在1912年的一封信裡確實是這麼寫的:“必是神愛人類、喜歡人照他的意旨而生活,但人類逐漸遠離他而接近撒旦,所以神派耶穌到西方,派孔子到東方,以拯救人類於萬惡之中……天論如何,耶穌和孔子都是神的傳信人,是拯救人類的思者。”(《洪業傳》P61)

就這樣,儒生變成了基督徒,而洪業一生,留學美國,協助創辦燕京大學,任教務長多年,再赴美定居哈佛,或許在世人心目中,他幾乎是一位美國文化或曰基督教文化在中國的代言人,但正如《洪業傳》作者陳毓賢所說:“他在一般人眼中雖是個十足率直而對老法子不耐煩的摩登分子,但骨子裡卻充滿著對舊文化依依不捨之戀情。”(P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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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大學

縱觀洪業的一生,他一直在這兩種文化的同異中依違遊走。大部分時候,洪業服從“先進”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如任燕京大學教務長期間,“對學生從不講中國話,而用洪亮的聲音講英語”,一旦學生成績不佳,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開除,即使是校長司徒雷登親信的傅涇波也不例外(P139)。洪業因此被不少學生稱為“冒牌洋人”,就連正牌洋人司徒雷登也覺得他“太美國化了”,當面對他說:“我相信你這種美國辦法行不通。”洪業笑言,當他辭職時,很難說司徒雷登沒有在心裡鬆一口氣。(P147)洪業真是美國化得可以,他可以在美國各地做一百多次收費演講,能夠為胡適修正他的演講詞,就連被關在日本人設在北大的監獄裡,同事們都懷念著烤乳豬的美味,他心裡念念的卻是“用美國法子”蘸蕃茄醬檸檬汁辣椒末的生蠔!(P225)

然而,回到私人領域,洪業又常常讓人覺得他還是那個被父親耳提面命著的儒生。他給自己定下了“三不”、“三有”的人生原則:“三不”是不做官、不做牧師、不做校長,“三有”是有為、有守、有趣。而且洪業似乎也能像他父親一樣,做到了生平不二色。如果不是1918年他在紐約留學,洪業完全可以加入蔡元培主持的“進德會”,而且是乙種以上會員。

當然我們還必須提到洪業對中國古典文化的戀慕、熟稔與貢獻。這方面相關的三件大事分別是:主持中國典籍的“引得”工作,為後來治中國學者大開方便之門;暗中與政府聯手阻止華納與斯坦因外運敦煌壁畫與簡冊;晚年在美寫出了《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末者看上去不那麼偉大,但聯繫到洪業被日本人關在監獄,命在俄頃,仍念念不忘讓家人送杜詩,又與趙紫宸吟詩唱和成集,這種絕境中的選擇,最能看清一個人的生命底色為何——當然,基督徒洪業每日依然禱祈神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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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這是最有意思的所在,也是最能讀通洪業一生的關鍵:他從一種文化裡走出來,毅然跨入了另一種文化。於是兩種文化在他身上共存,不是黃皮白心,也不是中體西用,而是找到了兩種文化共通的基質。有時他像一箇中國儒生,有時他更像一個美國基督徒,但他終於是無法遽爾定性的洪業。他後來的一切選擇,赴美,歸國,創校,護校,被難,去國,不歸,皆在這種交叉網格中呈現清晰而複雜的面相。

其實何止是洪業,司徒雷登、胡適,我們還可以提及燕京、輔仁、聖約翰、嶺南的一大批教師與學生,以及晚清以來奔波於大洋兩岸的無數仁人。他們都是這樣,以或孔子或耶穌的面目,出現在中國近代史的舞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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