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在中國鋼鐵行業發展史上，戴國芳是一個無法繞開的人物，他曾聲名鵲起、一飛沖天，也曾旦夕之間、身敗名裂。從過去看，他站在歷史的夾頁中，像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從未來看，他卻再次衝在趨勢的潮頭，像一股歡快而迅猛的激流。在他的身上似乎什麼都發生過，也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再次見到戴國芳是在2018年的春天，距離2005年那場引發中國商界巨大震動與討論的“鐵本事件”已經過去了13年。皺紋、白髮，已經54歲的戴國芳難掩歲月留下的刻痕，但是一談到鋼鐵產業的發展，他立刻眼神銳利、激情四溢、豪邁而慷慨，在那一瞬間，時光似乎在他的身上停步，他依然是曾經那個壯志滿懷的鬥士。
現在的戴國芳是江蘇德龍鎳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這是2010年，戴國芳出獄之後創立的一家以鎳鐵、不鏽鋼冶煉為主的鋼鐵企業。短短几年，德龍鎳業已經從白手起家變成了中國不鏽鋼領域鼎鼎大名的公司，並在2015年走出國門，在印度尼西亞建立包含原礦、冶煉、海運等全產業鏈的大項目，現在的戴國芳正在為該項目的二期工程上下奔忙。
戴國芳似乎是中國鋼鐵行業痼疾的一貼良藥，不論是鐵本還是德龍鎳業，經過他操盤的企業，都在高利潤、大規模等方面超越同行。但是命運似乎從不會給把坦途交給天才。在時勢面前，他被裹挾進洪流之中，成就他並摧毀他、塑造他並再次成就他。
時運
戴國芳長自荒蕪，生活所迫，年幼之時就開始以撿拾廢舊鋼鐵為生。但他有一顆聰明的頭腦，他時刻琢磨著如何突破命運的限制，這讓他從小就異於常人。當村里人都在走路收廢品的時候，他率先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這樣就可以使業務半徑擴大數十倍。不久後，他還攢錢買了一臺壓塊機，將零碎的鐵條壓成鐵塊，別人都在嘲笑他胡亂花錢的時候，他的鐵塊卻賣出了比同行更高的價格。
命運的垂青很快到來。上世紀80年代中期，改革開放帶來江浙一帶經濟的快速發展，基於農村手工業的蘇南經濟模式快速成型，一時間，機器的轟鳴打破了很多江南鄉鎮的清淨。戴國芳用攢下來的錢買了幾臺二手轉爐，成立了公司，開始了一生與鋼鐵恩仇雜糅的情緣。後來被稱為“常青樹”的魯冠球剛剛承包了寧圍公社農機廠。一種難以言狀的天賦讓戴國芳鋼鐵冶煉技術產生深度痴迷，而那江蘇人特有的精明又讓他成為降成本的高手。當他無師自通地弄明白鋼鐵冶煉的技術與流程後，時代又向他開啟另一扇門。很多當地的小型國有鍊鋼企業因不適應市場經濟，出現嚴重虧損。戴國芳就自告奮勇收購了一些鋼鐵企業車間的經營權。無一例外的是，只要他經手，這些陷入困境的車間很快就變成賺錢機器。90年代後期，戴國芳註冊了鐵本公司，他用“以鐵為本”表達自己對鋼鐵的熱愛。
2001年開始，中國的GDP首次破8，然後昂首一路上揚直至2007年突破14%。大量的基礎設施建設啟動，產生對鋼材巨量的需求。那一年鐵本擴容到1000名員工，實現25億元的銷售額。當時，板材、線材全面短缺，每天進工廠拉鋼材的卡車排成長龍。戴國芳終於成為命運的寵兒，中國經濟發展和民營企業野蠻生長的巨浪將他推向前臺，讓他看到了中國鋼鐵狂野的力量，也讓他的內心躁動不安。戴國芳是個專注的人，但他專注的是行業技術與生產，對形勢的微妙變化難以察覺。從行業來看，他看到了中國鋼鐵成為世界第一的端倪，從技術來看，他操刀的鐵本已經具備能與巨頭抗衡的盈利能力、管理基礎。於是他開始喊出超越寶鋼、武鋼的口號，開始規劃一個年產840萬噸的巨無霸，那時寶鋼一年的產量也不過1000萬噸。他的精神與行為完全被宏偉藍圖激盪，胸中燃燒的烈火讓他罔顧其他。
在中國經濟發展的上一個階段，鋼鐵行業具有特殊的意義，他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國家支柱和國家形象的代表，是國有資本最為集中的陣地。大概在2000年以後，中國鋼鐵行業才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激烈競爭。新世紀的頭幾年，民營鋼鐵企業在政策的利好之下發展迅速，但是否讓民營企業強化資源領域的掌控力，取代國有鋼鐵企業的地位缺一直沒有定論，這個涉及國家政治與經濟發展的大問題在當時的環境中凸顯出來。鑽研行業的戴國芳顯然忽視了這個問題。當時他曾興致滿懷地給一位朋友講述鐵本改天換日的大計劃，可哪位朋友幽幽地說，如果這件事情能做成，那真的是非常厲害的。只可惜的是戴國芳並沒有聽懂“如果”兩個字的深層含義。
從籍籍無名到一飛沖天，戴國芳用了3年時間，然而再到轟然倒塌，戴國芳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時間，過火而激進的他變成了行業裡的刺頭，與各種矛鋒硬碰硬，被媒體成為梟雄。他採取了很多與政策不符的作法，最後導致時代與命運無情地拋棄了他，從舉國聞名到鋃鐺入獄就如同黃粱一夢，這讓戴國芳的背影顯得異常悲壯。縱觀歷史，時勢造英雄者多，英雄造時勢者少。大時代之下，人人皆為砂石。能意識到趨勢，把握住風口的人多。但是深刻把握時勢，敏銳度量時勢的細微變化，從而張弛有度，進退有序的人卻是很少的。
涅槃
他服刑的五年，正值中國經濟發展最高峰的時期，時代劇變、社會劇變。那幾年的發展，讓鋼鐵行業驗證了戴國芳的預測，變成了“全球鋼產量第一是中國，第二是唐山，第三是美國”的狀態。利潤的誘惑讓這個行業裡的競爭格外充分，產能過剩現象也日益突出。在劇變的時代裡，成功的保鮮期變得格外短暫，曾經成功的打法可能很快就不再奏效，梟雄可能會快被替代。
2009年年中，結束刑期的戴國芳再次呼吸到商場上的空氣，與以往不同的是，這種空氣已經別樣辛辣。他所擅長的鋼鐵冶煉領域已不是過去的江湖，在各種領域都有企業打得不可開交。幾乎沒有任何機會留給後進者。但戴國芳一輩子都會愛恨交加的時勢又走向了他，在讓他跌倒之後，再次扶他起身。2010年的中國經濟高速之下顯現隱憂，在傳統鋼鐵產品領域，雖然產銷量依然很大，但是無序競爭和產能過剩讓企業的利潤持續攤薄。形勢讓深諳產業的戴國芳意識到鋼鐵產業的細分市場才有機會，而粗放式的產品將很快不能滿足經濟對質量的要求。真正的黃金在任何時候都會閃光，真正的智者在任何時候都會抓住趨勢，真正的強者在任何時候都能再起風雲。不管身處何時何地，戴國芳都是一個極其精明的商人。
我們無從體會50多歲開始再次白手起家時戴國芳的感受，但是我們能明顯看到他的變化。他不再與大型鋼鐵企業進行正面對決，而是選擇更靈活的手段。他將三次創業的目標鎖定在不鏽鋼之上。當時中國的不鏽鋼市場上，以寶鋼為首的國企陣營佔據高端市場，以江浙民營企業為主的陣營佔據著低端市場。戴國芳選擇切入不鏽鋼的中端市場，既避免與大型國有企業進行技術對抗，又避免了與民營企業進行價格比拼。
鋼鐵企業的運行規則是，只有規模足夠大才能攤薄成本，實現盈利空間的放大，所以鋼鐵企業的競爭基本上都是在比大小。然而歸來之後的戴國芳已不再像過去那樣重視規模，他將目標放在技術之上。德龍鎳業的生產線是經過徹底改造的，而且不對外開放參觀。目前能知道的是，戴國芳拼接了國內外先進企業的流程優點，取消了高爐與轉爐，全部採用電爐與酸洗工藝。這不僅讓他做到了中國鋼鐵企業乃至世界鋼鐵企業的頭一份，還讓他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成本，所以德龍鎳業規模不大但是利潤卻一直可觀。他用技術與流程革新顛覆了傳統鋼鐵企業的運行規則。
戴國芳不再重視產能的大小，反而更加重視從全產業鏈的角度上控制成本。曾經在在碳鋼領域沉浸多年的他對原材料深有感觸，國外的礦業與鋼鐵巨頭對鐵礦石的控制曾經是中國鋼鐵企業最大的痛點。戴國芳建在江蘇鹽城的工廠有自行配套建設的電廠、港口、碼頭等，他與印度尼西亞的紅土鎳礦企業合作，直接進口鎳鐵的原料紅土鎳礦，通過船運直接進入工廠碼頭，在通過船運將成品發出。據說價格比別人要低很多。戴國芳是做產業的老手，他根據市場的變化調整自己的策略，全產業鏈的發展模式讓他在競爭中佔據優勢。
與此同時，戴國芳變得更加低調，更加務實，他將自己的兒子女兒放在前臺，自己隱居幕後，而且發誓不再見記者和媒體。
戴國芳也許是經過沉重反思的，這種反思讓他抹平了稜角和銳氣，褪去了年少輕狂，變得更加穩重，變得不事張揚而含蓄內斂。這是經過野蠻生長的民營企業家不可或缺的成長，只不過戴國芳付出的成本比較大。成熟之後的戴國芳對於時勢的理解更加準確。在國家“一帶一路”戰略提出並推進之後，戴國芳牢牢地抓住了機會。
對於不鏽鋼企業來說，印尼是世界最大的原材料產地，控制原材料市場，不僅能通過產業鏈來降成本，而且能為後進的企業製造競爭壁壘。戴國芳斥資300多億元在印尼建設的項目包含原材料採掘、鎳鐵冶煉、碼頭等全產業鏈設施。其做法與上世紀日本鋼鐵企業對海外原材料的控制類似，說明戴國芳的佈局隱藏更大的野心和夢想。同時，這個大項目的兩期工程都是戴國芳與大型國有企業合作的，現在的戴國芳也許更能深刻理解竟合關係。
與鐵本相比，現在的戴國芳越來越接近自己的夢想，他的企業技術實力、管理水平、成本控制都漸趨成熟，在穩健運行中規模越來越大。他也越來越多地受到主流鋼鐵圈子的認可和地方政府的支持。此時此刻，這個被時代歷練的更加圓潤的企業家身上不滅的夢想之光變得更加明亮。
夢想
正值盛年，突遭劇變，前番積累，全部歸零，對於很多人來說，這足以成為一蹶不振的理由與藉口。但是戴國芳是一個有夢想、堅持夢想，敢於為了夢想放棄所有的人。沒有夢想的支撐，一個商人不可能幾十年泡在苦哈哈的製造行業；沒有夢想的支撐，他不可能喊出當年鐵本時期的豪言壯語；沒有夢想的支撐，他不可能堅持連續三次創業。據說，當年鐵本時期，為了擴大規模，企業準備上高爐，但是資金不夠，有人勸說戴國芳不要做了，但是他帶著技術人員堅持琢磨，自己製造了高爐上的一些零部件，使建設成本大幅降低，高爐點火的那天，戴國芳跪倒在高爐前，淚落滂沱。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夢想尋找出路，戴國芳曾經為了夢想高歌猛進，而現在他選擇為了夢想錦衣夜行。
草根出身的戴國芳是從獵場上一路摸爬滾打來的，不知道吃過多少苦。現在的他變得更加低調務實。為了德龍事業，多年來他的吃住全部都在工廠，家人也在他的影響下全部加入鋼鐵事業。他是當地最著名的五不企業家，不坐高檔轎車，不住高級酒店，不出席高端場合、不吃高檔飯菜、不參與賭博。平時的戴國芳深居簡出，一有時間就和工廠的技術人員泡在一起研究技術和工藝流程改進問題。在德龍鎳業剛剛投資建設的時候，戴國芳和工人們一起吃住在工地，幹活在工地，很多人當地的漁民說，戴就像拼命三郎，吃苦精神讓人自愧不如。
現在的他從不提及自己曾經的挫折，也不談論當年對他口誅筆伐的媒體，從某種程度上，戴國芳似乎已經與自己的上帝講和，他選擇平靜地接受自己的過去，選擇原諒過去的自己和那些人、那些事。現在的他只有再創一番新事業的雄心和紮實穩健的行動。這也許是年齡增長帶來的心態變化，但更重要的是當夢想成為主要目標時，所有的過往與細節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在說到未來發展時，他說，我們要和認可、信任我們的夥伴一起開創更好的未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銳利，但表情卻不再是曾經的冷峻，他的微笑柔和而親切。那一瞬間，讓人恍惚，似乎什麼都在他身上發生過，又彷彿全部不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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