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語轉發: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

方方日記接力之9: 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

文,綠薔薇

夢語轉發: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


題圖由作者全家在2016年十一假期攝於湖北神龍架景區。

我的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那個追著殯儀館的車,悲悽地喊著媽媽的女孩,又何止她一人。

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

文/綠薔薇

前天,我接回了我的母親,並帶著她回到了老家,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我想,母親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從母親離開我們的那天晚上開始,我就想用文字記錄下這段時間的經過。只是覺得每次回想,都會痛徹心扉,加上家裡還有老父親需要安慰照顧,一直沒有成文。這段時間,方方老師的日記,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我想,文字是真實情感的表達,比起空洞的講述,要深厚得多。

知道母親不舒服,是在元月10日那天,我從深圳出差回來的晚上。我們剛買了新房,原計劃當天搬家。她不忍掃興,強撐著精神和我們一起搬了過去。她主要覺得頭暈,乏力。我想著估計晚上沒睡好吧,新家裡有暖氣,可以讓母親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了。

但第二天母親開始發燒了,37.8度。我說服母親,到家對面的醫院去做個檢查。週日的上午,普愛醫院呼吸科人滿為患。我當時想,人們的工作都挺忙的,只有週末有時間看病。母親檢查了血常規,咽拭子,心電圖及大小便,但都正常,包括體溫在內。大夫忙得夠嗆,她只開了點抗病毒的藥給我們。門診裡不時有些病人等得焦急,她還要幫助調解,那層薄薄的藍色口罩外,眼裡寫滿了疲憊。

吃了一天的藥,媽媽說她精神好多了,她要去菜市場給她最愛的外孫買點新鮮食材。好久沒陪母親逛市場了,我挽著她,高高興興地,好像又回到了小女孩的時候。途中,母親告訴我哪家攤主菜新鮮,哪家攤主人緣好。想來,那是我最後一次陪母親逛菜場了。

然而好景不長。母親晚上又發燒了,並且還有些腹瀉。我掛了協和消化科的號,但母親堅決不去。我知道,她不想耽誤我的工作,也心疼看病的錢。

元月17號早上,母親實在拗不過我,答應再去普愛。這次呼吸科有兩個醫生一起在看門診,我注意到他們戴的不是普通口罩。患者比上次還要多。好不容易排隊做完CT,我把結果拿給醫生看時,他說了一句,就怕這個。他說最好住院,但住院部已經滿員。最後,他開了兩天抗生素,在門診點滴。靜脈注射室裡,只有兩個護士,排隊打針的患者,隊伍已經快排到門診大門口。我意識到不妙,給母親買了護理口罩。那個時候,手機新聞裡偶爾彈出的關於華南海鮮市場的信息,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

小年,本來約好妹妹一家過來吃年飯。母親自CT確診是病毒性肺炎後,就一直住在老房子裡,並且堅持自己單住。還好在同一棟樓,但除了送飯,她不讓我們靠近。小年飯,母親缺席。妹妹一家回去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在陽臺上目送了好久。她後來給我發信息,說她一定好好吃飯,爭取早點痊癒,大年三十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

兩天的輸液打完了。再來開處方時,遇見了第一次看病的大夫。她看了母親的病歷,說發燒時間太長,必須住院治療。她馬上聯繫了住院部,並告知我們只要有床位出來,就會聯繫我們。幸運的是,當天下午我們就收到了住院部的入院通知。後來,當目睹門診和急診患者為了一張病床求救無門的人間煉獄,我覺得這是母親唯一的幸運。

但是,直到母親住院的時候,我還沒能把母親的病和華南海鮮市場及新冠病毒聯繫起來。母親本本分分,既不吃野味,也沒有去過華南海鮮,她不可能得這個病。

疫情早期,病房並沒有封閉。但母親堅決不讓我們陪護。我深知母親脾性,不敢違拗她。第二天,她一早就電話給我,病房又加了兩張床,是一對母女。她再三強調不准我們任何人到病房來,如果要送飯,她自己到門口等。通話的時候,就聽到她在不停地喘氣。

父親熬了湯,我給母親送過去。但母親不在病房,問過護士才知道,她拍CT去了。護理部實在人手不足,她是一個人去的。我趕緊跑到CT室。遠遠地,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捂著胸口,憔悴而痛苦。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慢慢走近她。她看到我,焦急大吼:不要過來,給我回家去!那聲音,像是使出了全部力氣。我停住腳步,不忍再去看她的表情。一轉身,眼淚就掉了下來。估計媽媽那個時候,已經知道,她患的不是普通肺炎。

武漢封城了。超市人多價高。醫院打來電話,說母親情況不太好,要上高流量氧。我慌忙著帶上錢,也不敢跟父親說,直奔醫院。母親小小的個子,閉著眼睛蜷曲著臥在床上。我不敢和她說話,擔心她看到我後有什麼過激的行為。在病危通知上簽字時,我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我乞求醫生,一定要幫助我們救她,不管需要花多大代價。

丙球蛋白從母親住院那天就開始用,是到處藥店蒐羅來的,我甚至去了武漢生物製品研究所。只要對母親的病有好處,只要我能買到。我開始懷疑母親是不是患上了新冠。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開始正視這個病。之前,我們都認為,它離我們很遠。

大年三十,病房全封閉了。我在電話裡乞求醫生,請他幫助帶點年飯給母親,好心的醫生答應了。但後來才知道,母親並沒有吃。

元月28日,母親做了核酸檢測。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陽性。這個消息是母親的管床醫生告訴我的。她和她的同事們,也都對這個病充滿未知和恐懼,但她們依然沒有退縮。感激她們。

母親越來越虛弱。電話裡,她不停地喘氣,但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們不要到病房來。我只能不停地鼓勵她。語言都是蒼白的,我要想辦法去病房照顧她,不管她如何反對。我乞求醫生讓我來照顧母親,他們最後同意了,但防護得自己做好。

一直以來,防護用品都是緊缺的。我們連N95口罩都買不到,更別提防護服。我穿上最緊身的棉襖,戴上護理口罩。為了讓母親放心,我還戴了浴帽。

病房裡,母親蜷縮著,一動不動。我上前喊,媽媽。母親慢慢地轉過身,胸口開始不停起伏,彷彿每一個動作都牽動全身。我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看了半天,確定是我,下意識想伸手拉我,但立即又縮了回去,放在另一隻手的靜脈扎針處。她喘了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趕快走,你要不走,我就拔針。我退後了幾步,說,您看我的防護都做到位了,沒有關係,就讓我照顧您吧。母親瞪著我,眼裡充滿血絲,大吼,你趕緊走!她的胸口起伏更劇烈了,旁邊的監護器發出了尖銳的叫聲。我趕緊喊來護士,並退出門外。在門口,我只能遠遠看著,看著護士調試機器,幫助母親重新躺好。

不知站了多久,母親慢慢平靜了下來。我只能再次乞求醫生,請他們幫助照顧我的母親。我甚至差點下跪。好心的醫生安慰著我,我也知道,這麼多的病人,他們照顧不過來。等走出醫院,我才發現,我把自己的手摳出了幾個血洞。

2月2號,初九了。我每天都會在下午打電話到醫院,向醫生了解我母親的病情。現在援鄂的醫療隊來了,大大緩解了醫療人員和物資的緊張。母親所在醫院是武漢第二批定點醫院,當時的援助隊伍來自浙江寧波。前一天晚上在和母親的電話裡,她還斷斷續續地說,等她好了,一定要好好感謝這些好心又勇敢的人。但那天中午卻收到了醫院的電話,說母親情況危重,需要上無創呼吸機。

我帶著四處籌來的丙球蛋白,在病房門口等到了來自寧波的楊主任,想進一步瞭解母親目前的情況。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請求主任能讓我再次進入病房看看母親。我想,母親應該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比如病房裡她是怎樣獨自熬過的這十多天,比如她肯定想像以前一樣,讓我挽著她,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聽她說話。但是,主任堅決地拒絕了我,並強調她們一定要按甲類傳染病進行預防和控制。也許主任不忍看到我乞求的可憐的眼神,她答應晚上讓值班醫生到母親病房裡和我視頻連線,讓我可以在手機屏幕上見見母親。

晚上,我準備好的很多話,在手機接通看到母親的時候,都沒有了,只剩下眼淚。我的母親,瘦弱的身體已經被病魔折磨得沒有力氣。她戴著面罩呼吸,不能講話,但她的手卻一直揮舞著,我知道,那是她想再一次將我抱在懷裡。除了流淚,我只能不停地鼓勵她,哪怕這些話很蒼白。

我的父親,我一直忽略的父親,在拿起手機開始,就不停地喊著母親的名字,甚至連手機都拿不穩。我知道,沉默的父親,溫和的父親,在用他的方式,鼓勵著和他一起走過四十年的老伴。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

我終於找到了專門負責丙球蛋白的銷售人。價格雖然高,但至少不會擔心買不到了。上了呼吸機後,主任說需要將母親丙球的劑量加大。2月3號我剛將買到的丙球送到病房門口,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母親還是戴著呼吸機,只能嗚嗚地發出聲音。但,我知道,她仍然在說,你就在家裡,不要來醫院。她一直重複著這句話,我流著眼淚,不停地點頭說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母親已經預料到了什麼,她在告訴我,不管怎樣,都不能來醫院。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我的母親,到了最後時刻,想著的還在我們的安危。

2月4號,立春。萬物復甦。我收到了醫院的電話,母親在搶救。我慌亂無措,和妹妹在醫院大門外。但是我們除了焦急等待,什麼都做不了,甚至不敢給醫生打電話,怕聽到不好的消息。但,我們還是等來了噩耗。

我的母親,留在了2020年立春這一天。那個追著殯儀館的車,悲悽地喊著媽媽的女孩,又何止她一人。

夜,很黑,很長,整座城市靜寂著,等待天亮。

天堂裡,有鮮花,還有陽光。我知道,您一定在微笑著,看著我們,就像和我們在一起一樣······

【作者簡介】綠薔薇,座標武漢礄口區,武漢疫情最嚴重的區域之一。方方日記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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