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同其人其學

水天同其人其學

□喬納森

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湧現過許多中西學問造詣頗深但因著譯數量較少、流傳不廣而聲名不彰的學者。水天同就是其中的一位。其翻譯的《培根論說文集》,因被收入商務印書館“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讀者多一些,至於其他文字,就很少有人知曉了。最近,水天同的著譯選集《黑美人》作為“蘭大百年萃英文庫”的一種推出,使我們有機會比較全面地瞭解水天同其人其學,是值得歡迎的。

這部選集的內容大體可分為三部分,一是水天同的譯作,二是水天同的文章,三是親友弟子的回憶文字。現分別論之。

譯作部分所收兩種,分別為安娜·休厄爾的《黑美人》和喬治·吉辛的《鄉居雜記》,均為上世紀四十年代中華書局所刊英漢對照讀物,其後未再版者。《黑美人》現通譯《黑駿馬》,是有名的以動物為題材的兒童文學作品。《鄉居雜記》,現一般譯為《四季隨筆》,有李霽野、鄭翼棠、劉榮躍等多個譯本。水天同的譯文,流利可喜,《鄉居雜記》中偶有保持原文語序者,留有一絲別緻的澀味,與李霽野等的譯文相比,未必遜色。只可惜,水天同所譯《鄉居雜記》非全本,故難替代通行版本。

水天同譯作已出版者,除《培根論說文集》《黑美人》《鄉居雜記》外,尚有約翰遜博士的《王子出遊記》(縮寫本)及《英語語法要點》。《黑美人》是兒童讀物,《王子出遊記》經縮寫,《鄉居雜記》為節譯,《英語語法要點》則是極普通的語法書,總的看來,水天同所譯之書多較淺,未能展其長才。只有《培根論說文集》,作為古典名著,最值得重視。時下培根隨筆譯本甚夥,而我始終認為水天同的這一譯本仍是無可取代的,其中的一個理由便是,許多譯本將培根之文譯得流暢至極,卻不知培根為16世紀學者(約與晚明袁宏道同時),像水天同那樣譯得多些波粼,方存其真,而不流為滑易。有人盛稱王佐良以淺近文言譯的幾則培根隨筆,其實王佐良自己並不擅寫文言,其吐屬未能盡雅,而其文字色澤尤不能與培根相匹。我並不覺得王佐良譯得比水天同更好。

這部著譯集最可貴的,是水天同的論文這一部分。其文不多而散在各處,現在重要文章基本上都入選了,我們發現,水天同可說是民國時期一位頗有特色、頗有造詣的文藝評論者和翻譯評論者。

長文《加斯蒂遼尼逝世四百年紀念》是此集最有分量的文字之一,1929年9月連載於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後收入《學衡》雜誌。卡斯蒂利奧內《侍臣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名著,迄今仍無中譯,而寫於九十年前的這篇長文,居然將卡斯蒂利奧內(即加斯蒂遼尼)的生平事蹟、文學成就、時代背景、後世影響評介得相當充分,且文章通篇以文言寫就,渾成爾雅,誠屬難得。此文發表時,水天同才21歲,尚在清華大學就讀,若為獨力撰作,則其才是甚可佩服的。不過,當時的《大公報》文學副刊及《學衡》雜誌均在吳宓先生的主持之下,而水天同又是吳宓的弟子,尤其《加斯蒂遼尼逝世四百年紀念》的結論部分掊擊“高貴的野蠻人”,反對“禮教吃人之說”,不讚賞“魯迅之戰士”,其立場、措辭甚似出於吳宓者,因此我們評價此文的成績,或許不能不考慮吳宓的潛在作用。

水天同在文藝理論上得當時執教清華的瑞恰慈(I. A. Richards)之教益甚多,不但文章中屢屢道及,而且其文字重分析、重邏輯的特點也非常明顯,這無疑是帶點瑞恰慈之風采的。此集內的《文章的需要與需要的文章》《文藝批評》兩文,均寫得深入而精彩——將來若重編民國時期的文學評論選集,此二文實有入選資格。如後者雲:“要之,文章對人群的功用是曲折複雜、幽微精深的,而非直接痛快、如響斯應的。所以文藝的價值需要時間來證明,同時其功效不能由表面上觀察。”今日讀來,仍覺精警透闢。

在具體的批評方面,水天同是峻刻激烈的,如批評茅盾、胡適等文壇重鎮,用詞皆相當尖刻,對梁實秋也不止一次加以貶抑。有意思的是,水天同晚年的回憶文章裡寫自己1934年“經梁實秋老學長的推薦”才到青島山東大學外文系擔任講師的,則其為文,可謂絲毫不講情面了。水天同在《略談梁譯莎士比亞》(1936)這篇文章裡提出:“我們應認定文藝的翻譯品是一種複雜微妙的語言工作。這種工作的主要目的是幫助自己,而其途徑則在認識他人。”這一翻譯見解,實在高極了,卻也準確極了;或許正因為高,我想現在有的人恐怕也還理解不了、接受不了。

水天同文論之高妙者,均寫於上世紀三十年代。1949年後所談英語學習諸種意見,固無謬,然亦多無關痛癢者,這是很令人遺憾的。而一篇發表於1957年的《西方語文書目舉要(1)》頗顯其學力,惜乎後無嗣響。

關於水天同的生平,自述者主要見於《我與外語學習》一文。其在清華時得翟孟生、吳可讀、溫德等外籍教師之益不少。1929年赴美留學,先在歐柏林大學,後取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1933年又赴歐遊學,到過德、法、意等國。1934年回國後曾在青島、北京執教。國難起,遂南下昆明。雲南省立英語專科學校成立後,水天同任該校校長,這是水天同生涯中很重要的一段。1948年,他回蘭州,1954年,調去北京外國語學院。1976年,退休。1979年,返蘭州大學任教。

關於水天同在昆明英專的經歷,伯特·斯特恩《溫德先生》一書中有些負面的聲音,如謂:“翟孟生、吳可讀和溫德白手起家建立起來的英專,在水天同的管理下,變成了‘一場英國式的作秀’。雖然學校的註冊學生縮水到不足一百人,水天同‘卻成功做到了公器私用’。”又稱英國文化協會“在昆明的負責人羅士培(Percy Roxby)聽李約瑟說,溫德因為水天同的賭習,而與英專脫離了關係,於是向溫德求證此事。溫德肯定了李約瑟的說法,這等於給了英專的致命一擊”。水天同當時是否有“賭習”,我們現在不好說,不過他在蘭州大學時的弟子黃必康在回憶文章(亦收入此書)中作為佳話提及:“水先生閒來喜歡打麻將”,一次有英文報紙來催稿,他“起身對幾位牌友表示歉意”,隨即在打字機上噼啪一陣,就把文章寫好了。當然,《溫德先生》一書也指出:“不管水天同有何劣習,英專的墮落實與他無關,罪魁禍首是‘當地風紀’。”這一判斷,應該是可信賴的。

周崇德在《緬懷水天同先生》一文(收入此書)中稱:“水天同先生除精通英語外,還曾修習法語、德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俄語,成績優異,並通曉拉丁語。”法、德、意、拉丁文的引文,見於水天同的文章。而我剛好見到過一冊西班牙語的語法書,扉頁鈐“水天同”印,相信是他自修時使用的。博涉多能,是水天同的長處。

近現代許多學人未能充分發揮所長,對他們,我們須具“理解之同情”。今天,遺集所展現者,乃是零落的光輝,而那些早年綻放的光輝,尤令人懸想可能有的燦爛。使人扼腕者,恰是對這燦爛的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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