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歲月流逝,孤獨永恆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麼突出。——餘華

我懷著不敢開篇的膽怯,卻又滿腔熱血迫不及待地想要寫下些什麼。正如餘華所說——“我的作品都是源於和現實的那一層緊張關係。我沉湎於想象之中,又被現實緊緊控制,我明確感受著自我的分裂,我無法使自己變得純粹。我與現實關係緊張,說得嚴重一點,我一直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同樣,我們很多人也在現實中持續保持著分裂的狀態,同時持有敵對的態度。如同那個下班後躲在車上抽菸十分鐘的男人一樣,在煙霧繚繞間他在完成自身的角色轉變——白天他可能是職場中叱吒風雲的中堅力量;可能是為了利益不惜代價的勢利小人;可能是為了生活連自己都鄙視的搖尾乞憐之人……而回到家,他可能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嚴父、溫暖體貼的丈夫、能幹孝順的兒子……每個人每天都在上演著自己舞臺上的獨角戲,假戲是演給別人看的,真戲卻只能在偶爾類似的間隙裡真做給自己聆聽。升騰起來的那一圈圈煙霧,好似真戲的開場白,輕易就讓人淚流滿面。

可是對於生活,絕大多數人卻始終抱著英雄主義的豪情。羅曼羅蘭在《米開朗基羅傳》中說——"There is only one heroism in the world: to see the world as it is and to love it."。譯為,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我想這句話可以很好的詮釋這部作品,餘華用令人難以置信的平緩語調,描寫出福貴艱辛悲慘的一生。沒有華麗的語言和堆砌的辭藻,彷彿浸血的棉布,悄無聲息的去沾溼那血跡,稍用力一握,便是滴滴鮮紅滲入人心。但正如書中福貴對自己的評價——“我有時候想想很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看似矛盾的感受,卻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叔本華說:“幸福不過是一場夢,不幸才是真實的。人生即是痛苦,變幻原是永恆,快樂常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快樂,而痛苦則遠遠超過我們所預計的痛苦”。這種大師級的思維,卻在這樣如螻蟻般生存的人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福貴是偉大的,他的偉大竟在於他在無知中所蘊藏的深刻高貴的靈魂,以及從中所誕生出的生生不息的希望以及孜孜不倦的生長。

真正的人生本就是這樣,無論你內心是多麼的悽風苦雨,可是必須收起你的悲傷,藏好軟弱,世界大雨滂沱,萬物苟且而活,無人會為你揹負更多。

中國過去六十年所發生的一切災難,都一一發生在福貴和他的家庭身上。悲劇接踵而至,令人無法喘息,令讀者無從同情。但餘華至真至誠的筆墨,已將福貴塑造成了一個存在的英雄。這是一次殘忍的閱讀,作者不遺餘力地展示曲折的命運如何摧毀人的生活,在歷史動盪的背景下以壓抑冷漠的語調,勾勒出了一副人性的畫卷;可這也是一次英勇的閱讀,它的魅力在於無論多麼沉重的打擊,到最後看到的永遠都是存在的希望。“活著”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福貴用他的一生向我們展示了何謂成長,何謂成熟。所謂成長,是從創傷中磨鍊出來的過程;而成熟,是從成長中掙扎出來的穩定。在最痛的時候好好愛自己,包容慈悲,為生命守住最後的尊嚴。

很多讀者不解餘華何以要寫這樣一部悲劇,如果僅僅是為了悲劇而創作,為感動而寫作,又為何用盡冷漠的語調,堅毅的態度。為什麼在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一種極端的環境中還要講生活而不是倖存?關於這一點,他在採訪中闡述過:

“在中國,對於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生活和倖存就是一枚分幣的兩面,它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於方向的不同。對《活著》而言,生活是一個人對自己經歷的感受,而倖存往往是旁觀者對別人經歷的看法”。小說中用的是第一人稱,福貴是在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只需要他自己的感受,不需要別人的看法。

餘華創作的初衷原本就不是為了讓讀者感同深受,不是為了塑造一個旁人眼裡的苦難中的倖存者。他是在講一個大時代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藉助一個小人物的一生來表達,僅此而已。它講述了一個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糾葛,他們互相感恩,同時也互相敵對;他們互相扶持,同時也互相懷疑。他們活著時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死去時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它還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講述了眼淚的寬廣和豐富,講述了絕望的不存在,餘華的中心論點是: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正如尼采所說:“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

餘華在自序中說:“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於是他決定寫下這樣一部作品,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將一個小人物的一生通過短短几頁紙放映給我們觀看,沒有以苦難來進行說教的意思,卻從樸實中昇華出濃濃的佛教思想,且是腳踏實地夠得著的,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汗水的味道。

生命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看法。這世界本來就是多樣的,我們從不能定義哪一種人生才是成功。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拋開一切世俗的附加,我們的信念和本心才是最為寶貴的,它存在於向善、向美、向真的追求當中。

腦海中一直出現一個畫面,一位衣衫襤褸卻步履堅定的老人,一頭已至暮年卻同樣倔強的老牛,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著牛的韁繩慢慢走向暮色昏沉的田野中。

黃昏、老牛,和福貴的風燭殘年相得益彰。不知此刻的福貴是否還能想起自己少年時豪賭的模樣,在耕田的當口俯身便能瞥見的破舊衣裳是否會讓他在憶起那段喧囂時光時黯然神傷,聽他嘴裡唸叨的話語,怕是已經忘記了,存在在他記憶深處的,始終是自己落魄後的親人。

苦難給人的印象要比幸福強烈的多,這裡又迴歸到叔本華的邏輯:“只有當我們陷入煩惱的痛苦之中的時候,時間才會駐足不前”。有人說,能夠笑著回憶往事時,說明你是真正放下了。福貴能夠和陌生人在田埂上平靜的講述自己的悲慘經歷,甚至時不時還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微笑,我想他放下的是苦難,而不是往事。相反,那些往事他反而比誰都記得清楚,那些逝去的名字已成為印記一般刻入了他的腦海,才會成為順口溜一般脫口而出,畢竟,他已成為唯一的見證人。

相信讀過此書的讀者,都不會忍心用心靈雞湯的方式去昇華福貴的品質,苦難就是苦難,沒有道理成長為閃光的標誌,福貴對待苦難的態度,確實值得我們去學習甚至歌頌,可這樣曲折蕩氣的故事,也不能強行植入為教條式的模仿,它只能作為一種精神、一種嚮導。“強者自救,聖者渡人”,福貴是強者,餘華藉助本書充當了聖者,能否自渡,取決於個人和緣分,若無緣分,但求理解。我猜這也是餘華的初衷。

餘華用散文詩般的陳述作為小說的結尾,這是一幅畫作即將收筆的感動與寂寥,也是一卷史詩即將落幕的悽愴與壯闊。故事寫到這裡還沒有結局,可一切彷彿早已有了結局。

於是那些意大利中學生的祖先、偉大的賀拉斯警告我:“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後,在他生前和葬禮前,無人有權說他幸福。”作者筆下的福貴生命還未終止,未來還有無限可能,我們又豈能定義這是一部悲劇小說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