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一個困頓失意,卻還心繫家國天下的人,是種什麼心理?網上常看到這樣的問題。曾幾何時,在古代唐朝,困守窮廬仍惦念天下寒士還是一種令人敬仰欽佩的情懷。中唐後,當詩人們懷念昔日盛世的榮耀,憂時傷世的情緒也會在詩作中強烈流露。在這群詩人中,盧仝是特殊的一位。

盧仝和詩人韓愈、孟郊、賈島等都有很深的交情,但詩歌對他只是副業。他以茶道立世,和茶聖陸羽齊名,被稱為茶仙。在存世不多的詩歌中,他將飲茶的感受與茶對靈魂的昇華融入進詩歌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那首《七碗茶歌》了。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盧仝,號玉川子,與陸羽齊名,被稱為茶仙


一二碗茶下肚,消暑解渴,詩書為伴;茶過三四碗,盪滌心靈,匡扶人間不平;五六七碗下肚,“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在茶痴盧仝的眼中,茶滿足了他從生理到精神的七重感受,無論是物質、精神還是靈魂,都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引他尋尋覓覓,抒發個人苦楚、社會不平、國家沒落的苦悶,尋覓通向理想之鄉的蓬萊仙島。一生布衣清茶,為民請命,卻未能善終,盧仝令人惋惜。今天,我們回想茶仙一生的歷程,重讀《七碗茶歌》,是否也能品出不同滋味,體悟昔日茶仙的心境?


一碗兩碗:滿足解渴需求,借茶消愁


盧仝的《七碗茶歌》,可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描述了自己收到好友饋贈的欣喜,這件厚禮在盧仝的心中是雪中送炭,意義非凡。時值元和六年(811年),年近四十的盧仝正趕上洛陽雪災,房梁將傾,家中要為十餘口人生計奔波,柴米油鹽告罄,外有債主上門,揚州的祖產也不得不變賣,偏偏這時,自己也大病一場,一時間真有了人到中年萬事休的感覺。

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慘淡光景下,盧仝受到了恩師韓愈和孟簡的賙濟,還從孟簡那裡得到了一包貢茶,恩情真是貴如黃金,這就是《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的創作背景,人們習慣稱它《七碗茶歌》。當盧仝看到茶沫在碗麵上飄出白花,在茶碗邊上回旋時,心情是激動的。因為“聞道新年入山裡,蟄蟲驚動春風起”,驚蟄剛過,清明未至,採摘早春茶樹抽出的金芽,經歷殺青、制餅、焙乾,製成的陽羨茶,是皇帝才享用的貢品,所以是”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盧仝《七碗茶歌》全詩


但是,這份厚禮的外在包裝並不起眼,“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可謂低調不奢華,簡單有內涵。他還自嘲:“至尊之餘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皇族王公們的享受,怎麼今天輪到我這個山野鄉人啦?對他來說,遍嘗人世艱辛之後再品嚐一口清明節前的宮廷陽羨茶,真是莫大的滿足。

盧仝抱著絕處逢生的心境,道出了茶的第一層需求: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可以解渴、消愁,詮釋了盧仝對物質生活的思考,可用一個“愚”字來體現。盧仝性格中憨愚的成分,使他失去了許多做官封爵的機會,寧願在社會底層,為了生計奔波、掙扎。被譽為伯樂的韓愈曾多次邀請盧仝出山做官,稱讚他“先生抱才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不當宰相之類的大官,不能使吏治清明、百姓安康,盧仝始終覺得做官沒什麼意思。

這是不是可笑了一點?一家十餘人難以餬口,嬰兒嗷嗷待哺,盧仝還存著這樣的志向?

其實,這是他對自身有充分認識的結果。他過慣了高古孤僻、低欲系的生活,在搬到洛陽之前,曾隱居王屋山下的“濟源花洞”前,過著為山泉水代言的生活,可以兩天不吃飯,但不能一天不喝茶,一住就是十二年。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河南濟源王屋山景區


王屋山下,流傳著愚公移山的傳說,這種精神感染了盧仝,他在詩中自嘲為“愚公”,比起對自身,盧仝更在乎他人的物質生活。在寄給韓愈的詩中,他描寫普通百姓的悲慘生活“山人屋中凍欲死”、“冷齏斧破慰老牙”,冬天破屋裡的人要凍死,靠吃凍成冰疙瘩的酸菜充飢。在中唐以後那個內有宦官弄權、外有藩鎮為禍,國家連年戰爭,一派衰敗頹勢的時代背景下,像盧仝這樣有高尚濟世情懷的有識之士自發地會對國家和百姓的命運產生擔憂,希望做個有理想的官,而不是為了滿足個人物慾。


三碗四碗:彰顯精神層面功能,如茶一般清澈


飲到三、四碗,盧仝漸漸神清氣爽,心思澄明,開始對之前所走道路的反思:“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腸子洗刷乾淨,肚子裡倒還剩下五千言《道德經》,回想這平生走過的崎嶇坎坷,一件一件,讓它都通過毛孔散了吧!

盧仝在這裡,已經開始用了借物抒懷的手法,將茶的功能轉到了洗滌心靈的精神層面上。他一直期望一個沒有汙穢的社會,過於理想主義的他不能理解現實社會中的那些“不平事”。比如,盧仝聽說到亦師亦友的韓愈遭逢第三次被貶離開洛陽,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像韓愈這樣有文才、有謀略的好人,卻不受皇帝重用,“烈火先燒玉,庭蕪不養蘭”,為什麼品行如玉的好人,烈火總是會先燒他?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韓愈,被時人譽為伯樂


從韓愈、孟郊、孟簡等好友的為官經歷中,盧仝認識到宦海險惡,人事複雜,不是他所能適應,也親身體驗了三十多歲依然報國無門,想想也真慚愧,有點愧對孔門先賢的滋味,這使他在窮理盡性的道路上猶豫和徘徊。當他被現實的高牆碰的頭破血流時,又傾向於出世尋求寄託。所以他在詩裡寫,搜索枯腸,肚子裡倒還剩下五千言《道德經》。

盧仝是個直人,非常純粹,他理解的傳統儒家的君子,如茶一般澄澈,毫無雜質,但現實是無論多麼堅持操守、潔身自好的人,置身錯綜複雜的社會都會身陷汙泥。他在《直鉤吟》中,用垂釣的釣竿比喻,表露自己的心境:“人鉤曲,我鉤直,哀哉我鉤又無食”,“文王已沒不復生,直鉤之道何時行?”既然現實中直鉤無釣,那麼換種行世的方式如何呢?

盧仝的彷徨其實是那個時代很多儒生都面臨的思想困境。中唐以後,儒釋道三教齊發的時代,很多儒生面對已經僵化、教條的儒學經典,抱著懷疑、審視的態度。儒學的地位受到衝擊,於是有了韓愈復興儒學的運動。

韓愈在《原道》中說:”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認為老子之德是小仁義,儒與道在很多時候是相絀的。受老師韓愈的影響,盧仝循著求真之路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直到中年以後,才開始探尋儒與道相濟的部分。《七碗茶歌》的最後,完全體現了這一點。


五六七碗:靈魂層面的昇華,但願人間清風生


草堂內悠悠茶香,一位老者清瘦但仍然精神瞿爍,常伴明燈書卷。現在,他已經連盡了七碗茶,竟喝出了陳年老酒的感覺,有些飄飄然,要醉了:“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伴著習習清風,他彷彿升入雲端,找到了人人都向往的樂土蓬萊仙境。他想代表凡間的百姓問問天上神仙:“安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他的靈魂又昇華了一個層次,希望社會生出一股清風,不再有汙濁、壓迫。這傻老頭還是執著地關心著天下公事。

很多年後,韓愈、孟郊等故人如風中落葉,陸續凋零,盧仝也返回濟源老家種茶多年,他居然又踐行了當初詩裡的心願:為民請命。公元835年冬,盧仝踏上了去京城長安的路。當時,因為唐朝社會好茶成風,茶稅成為朝廷一項重要收入,隨著宦官專權愈演愈烈,茶稅愈發苛重,並且茶葉專賣,必須為官府製茶,茶農苦不堪言。作為一個多年傳播茶文化的老茶農,盧仝特地進京找宰相王涯,反應現實情況。

可是沒想到,盧仝剛好趕上了“甘露之變”。唐文宗計劃剷除宦官,不料事敗反被挾持,宦官利用皇帝操縱神策軍把屠刀伸向不明情況的朝臣,李訓、王涯等被害,死者達千人,盧仝因為投訴在王涯驛館中,也未能倖免。清代時,“蓋章狂魔”乾隆皇帝在《盧仝烹茶圖》御筆留言也印證了盧仝死因,他說:“隱而狂者應無禍,何宿王涯自惹譏”,一個老百姓,你沒事跑宰相家裡,操那閒心幹啥?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盧仝烹茶圖


無端屈死,不被理解,再回頭去看盧仝《七碗茶歌》最後發出的宏願,不禁為盧公一哭:他已隱居多年,披上道家的外衣,但割捨不下儒家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價值取向,保留著一介布衣卻心繫天下的樸素情感,“予命唐天,口食唐土”,我一生在大唐,這是我生活過的故土,現在它雖然衰敗了,已沒有昔日盛唐時的氣象,依然有我的衣食父母。

盧仝的詩,喜歡借物抒懷,最後聯繫時事。限於時代和專制制度,他所期望的社會並不能實現。他用高昂激烈的筆觸譏諷時弊,鞭撻黑暗,但他的認識非黑即白,僅僅只能只能作為一個時代的隱士之言。另外,無論什麼樣高端的人才,都是統治者的奴僕,只能服務於強權,這是擁有專業特長人才的悲哀。在絕對力量前,探尋真理的道路會異常艱辛,得不到尊嚴和自由,只會招來恥笑和不解。乾隆皇帝的御筆親題代表了常見的一種譏諷態度,說明了這一點。


  

最後的話


小小一碗茶,品味出盧仝布衣一生多少辛酸滋味,又沉澱出多少深沉情懷。他的心願在那個時代不能實現,卻在遙遠的現代正變為現實,他這首《七碗茶歌》也伴隨著茶文化的傳播,悄然走向了世界。相傳18世紀中葉,日本高僧柴山元昭痴迷中國茶文化,放棄了他的寺院,挑起竹筒賣起盧仝的茶,名為清風茶,盧仝也被奉為煎茶道的始祖。


盧仝《七碗茶歌》:茶碗裡的人生,七種感受,三重境界


不過,盧仝為人懷念稱頌,也在於其家國情懷。這種情懷有些執著,有些愚直,但能夠化作一股清風改變著社會風氣。到了今天,正值一個特殊時期,我們看到,有一種精神正在迴歸,有一種自豪正被重新喚醒。當一位不留姓名的老人捐出畢生積蓄支援武漢,轉身離開;當環衛工人拿出相當於20個月的工資捐給一線時,他們樸素的情感都讓人心生敬意:每個人,都是國家的普通一分子,國家的興盛,關乎到每個人的命運。千千萬萬個分子感受到了這種聯繫,構成了我們的凝聚力。假如先賢盧仝看到今天的情形,他一定會感到欣慰,在茶歌中所吟唱期盼的遍地”清風生”的社會已然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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