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宗覆亡录:三晋联盟的分崩离析

三晋联盟的巨大威力

晋阳之战以来,赵、韩、魏三家战略明晰、配合密切,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都是以一个整体出现在中原的战场上,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

他们打马向东,雄霸东方的强齐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战而丧师三万,折损战车两千;再战则平阴失陷,巍峨的长城也成了三晋纵马的乐园。他们驱车向西,赳赳老秦也只得仓皇西窜;秦晋交锋的前线被推进到洛水之滨,情势比春秋时期更加局促。他们剑指荆南,不可一世楚国精锐一夜间折戟沉沙;楚国北上所倚仗的主要将领鲁阳公、平夜悼武君、阳城桓定君、三执珪之君全部战死,不仅军中精锐尽丧,国家也陷入了持续了混乱之中。他们纵横中原,曾经辉煌一时的郑国从此灰飞烟灭,硕果仅存的宋、鲁、卫等国便只剩下了苟延残喘的份儿。

可以说在这个时期,三晋就是整个中原的主宰,他们俨然是从晋国脱胎出来的混世魔王,兵锋所指尽望风披靡,车马过处皆人人战栗。即便是在取得诸侯地位后,他们仍然维持了几年和平友好的关系,继续保持着昂扬向上积极扩张的势头,让齐、楚、秦这样的强国也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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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侯的反制

然而物极必反似乎是这个世界运行的不二法则,当三晋的威势达到顶峰之后,由盛而衰也就成了必然。首先试图打破这个局面的,是以遏制三晋扩张为目的而形成的一个全新的国际反晋同盟。

与百年前齐景公草创的东方反晋联盟不同,形成于公元前四世纪初的反晋同盟,是一个由楚、齐、秦三大强国构成的松散联盟。当楚国与三晋在榆关鏖战的同时,秦国便趁势攻打韩国宜阳等六邑,进逼武城,齐国则攻取襄陵,共同策应楚国的行动,便是这个联盟协作的具体表现形式。

然而遗憾的是,在整个的战国历史上,国际联盟在应对单一强权的过程中总是力不从心,这种现象在六国对抗强秦的过程中屡见不鲜。同样地,与三晋同出一门而自然形成的同盟关系相比,反晋联盟的联结程度显然不够紧密,在应对三晋扩张上所起到的作用也着实有限,这就使得他们不得不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过去的几百年间,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晋国独霸中原的政治格局?又是什么原因让脱胎于晋国的三晋如此强悍?面对这几尊见神杀神、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周边诸侯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为了解决这些难题,齐、楚、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三晋为师,开始任用法家人物进行改革。楚国的吴起改革,秦国的商鞅变法,都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酝酿出来的。这一系列的历史事件,将列国彻底从春秋时期的政治格局中拉了出来,最终创造了一个剧烈激荡又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新时代。然而就在这个新时代来临的前夜,三晋内部却突然出现了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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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晋内部矛盾的萌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手足扬镳,也非一夜之功。

以利益联结而形成政治联盟,终将难以逃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诅咒,这是晋国内部政治逻辑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也是被历史一再验证的普遍真理。尽管到战国初期,三晋已经独立建国,然而由母体所生发出来的政治惯性却一直在发挥作用。这就注定了过去的故事总会频繁上演,三晋也终将会从亲密无间的盟友,变成的互不相容的仇敌——而导致他们分崩离析的种子,恐怕早在这个联盟建立之初就已经埋下了。

作为各自独立的政治实体,赵、韩、魏三家虽在晋阳之战中结成了同盟,但无论哪一方都会首先考虑自身的利益,哪怕是如赵、韩这样有着几百年友善传统的家族,也不会将对方的生死置于自己的利益至上,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在晋阳围城的滚滚波涛之中,作为曾经的赵氏盟友,韩氏不仅参与了智氏对晋阳的围攻,还与魏氏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赵氏的军队在洪水中挣扎却见死不救。直到对方几乎要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们才勉为其难地出兵帮助赵氏。

也正因为如此,当三家合灭赵氏共享战胜的成果时,三家也是各怀鬼胎,绝对不会在切身利益面前有半点含糊,这也就注定了三晋的联盟从根本上是不牢靠的。事实上,就是在他们精诚合作,关系最为紧密的五十年中,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便已经受到了不少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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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赵策》中就讲过这么一个例子,说是在晋阳之战结束多年后,韩、魏两家因为赵氏多分了十个邑的土地心怀不满,于是就准备联合齐、楚等国攻取赵地。赵无恤听到后很是忧心,于是就把早已罢官归耕的张孟谈找回来,让他消除这场危机。据说张孟谈回国后,将他的妻、子分派各国进行游说,终于瓦解了四国同盟,保证了赵氏的安定。

另据《魏策》记载,说是魏文侯时期,韩、赵两家又闹别扭,他们分别派人去联络魏国找对方的麻烦,魏文侯都以与对方为兄弟之邦为由,拒绝了出兵的请求。两国本来都对魏文侯很是气恼,但听说了魏文侯的初心后便又心悦诚服,于是携手朝见魏文侯,尊魏文侯为三晋之长。

魏国的战略转向

在外部局势不明晰的时候,三晋之间的这些矛盾顶多算小打小闹,到底还是没有引发直接冲突。然而当他们击败了周边的强国,尤其是被周天子册命为诸侯后,彼此的利益冲突便开始凸显,这其中最显著的一个因素,来自于各家实力发展的不均衡。

战国初期,魏文侯依靠李悝的变法改革迅速强盛起来,逐渐取代了过去晋国在诸侯中的位置,成为当之无愧的头号强国。在强大实力的加持下,魏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在西河的扩张,将秦国进一步锁死在洛水以西。而与魏国狂飙突进的发展形成对照的是,同样继承了晋国传统的赵、韩两国却一直裹足不前,对齐、对郑的战争长期无法取得进展,这就让魏国人产生了一种被人拖后腿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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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另外的角度来看,按照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来看,魏国所针对的秦国生产力水平落后,土地开发程度不高,劳动人口密度严重不足,属于是绝对的落后地区。从某种意义上说,长期向秦国腹地深入实际上是一个高投入、低产出的赔本买卖,无法为魏国的西拓提供长久的动力。

也正因为如此,当魏国的疆域拓展到洛水一带后,他们便开始修筑长城、停止西征,并有意将自己的武力向赵、韩两国的势力范围内延伸,这一冲突最早是围绕赵、魏两国在中山事务上的矛盾展开的。

中山归属之争

史料中关于中山国的记载非常模糊,我们很难理清其详细脉络。据《中山策》的说法,中山国似乎早在战国初年时便已经成了晋国的领土,且一度被赵国托管。到魏文侯时期,魏国打算将中山并入自己的管辖,这就让赵襄子感到很是不安。这时,有一位名叫常庄的人站出来提议:“中山一旦并入魏国,那么赵国必将危殆。您何不向魏国提出求娶公子倾为夫人,并将其分封到中山去,让中山复立呢?”

中山国位于燕赵之间,也就是如今河北省中北部一带,与魏国并不接壤。魏国越赵而并中山,自然会对赵国形成夹击之势,以当时魏强而赵弱的形势判,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对赵国不利。不过以魏国公子(公主)为赵国夫人,以其掌管中山的办法看似讨巧,但却并非长久之计,到后来中山还是被魏国人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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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因始自公元前414年,据说有一支出自王室旁系的中山武公,趁赵、魏互不相让的机会占取中山,又给了魏文侯以伐灭中山的借口。攻取中山必假道于赵,赵国人围绕该不该借道给魏国争执不休,后来又有一位名叫赵利的大夫占了上风。赵利的判断与当年的常庄不同,在他看来,魏与中山之间隔着赵国,即便是攻取了,也不能长期占有,最后占便宜的一定是赵国,因此建议赵国纯粹以看热闹的心态来看待这件事。

同样的强弱形势,同样的地理位置,同样的一场争论,最后竟然得出了完全截然相反的判断,而人们对此皆深信不疑,我们果真得夸赞古人摇唇鼓舌能力的不同凡响了。但不管怎么说,赵国人最后还是答应了借道的要求,魏国也如愿以偿地占据了中山,而这也就成了引爆赵、魏两国矛盾的一根暗线。

三晋战略重心的南移东进

在攻取中山的同时,到公元前五世纪末期,魏国的战略重心也开始大规模地向东转移,着力经营东部的飞地。这块飞地所处的区域恰好属于殷商故地,土地开发程度高、劳动人口稠密,是中原诸侯皆垂涎已久的天下粮仓。与此同时,殷商故地在不少文学作品中还被冠以中原“十字路口”亦或是“巴尔干半岛”的称谓,是春秋列国获取中原霸权的必争之地。

晋阳之战后,赵、韩两国以其地利之便,纷纷将战略重心向东、向南转移,与周边诸侯展开了激烈的竞争。比如在赵献侯在位期间,赵国便将都城迁到了中牟,后又改迁邯郸;韩景侯时期,韩国也将都城迁至阳翟,灭郑后迁都新郑;两国涤荡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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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由于赵、韩两家国力疲弱,在与齐楚等国竞争的过程中不仅进展缓慢,有时还常被对方反推,让国力强盛的魏国人操碎了心。三晋伐齐的廪丘之战和齐长城之战,全歼楚国精锐的榆关之战,这些辉煌战绩的取得,都离不开魏国人的鼎力支持。

魏国在三晋之中承担了领导角色,然其所得却与付出不成正比,时间久了,总难免会产生一种为人作嫁的感觉,从而不再满足于早先的分工,继而开始在殷商故地开启大规模的拓殖活动。如此一来,三晋齐聚巴尔干半岛,开始同步争夺天下粮仓,原本分工明确、互相协作的联盟关系,就变成了有直接利益冲突的敌对关系,三晋最终的分道扬镳也就无法避免了。

飞地、战略纵深与土地置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那就是晋阳之战为三晋关系留下的炸药桶。与齐、楚、秦这些依靠自然扩张而形成的国家不同,三晋的财富积累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晋国公室的封赐,二是其他中小贵族的依附。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们逐渐产生了抗衡甚至取代公室的能力,也有了与其他诸侯分庭抗礼的资本,然其土地分散的属性却很难转变。正因为三晋的国土疆域都是在过去封地的基础上,由若干个互不相连的飞地拼凑而成,很难形成一个整体,因此难免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犬牙交错的领土形态也就成了引发争端甚至对立最大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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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领土的分散还为国家安全带来了挑战。如果是春秋时期都鄙制下的国家,大家都没有领土意识,只要占据了一个个的都邑,就算领土被分割成若干块,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战国时代恰恰是一个领土意识形成的时期,领土国家的战略纵深对于一个国家的安全发展意义重大,这就使得三晋天然有一种想要把土地合成一个整体的冲动。

而若要达成这个目的,要么是和平交换,要么是武力掠夺,没有第三条路径可选。在最初五十年的蜜月期中,三晋的确围绕土地的和平交换开展了不少工作,从而将各自的领土最大程度地连缀在一起。

分道扬镳

然而,任何违背人性的善举都是不可持续的,在损失厌恶心理的驱使下,每个人都倾向于高估自己已有财富的价值,而对他人用来交换的土地给出不客观的评价。特别是对于土地这种特殊的资产,人们通常很难以单纯的数字来估量其价值——就比如韩国的成皋,若从经济角度考量或许一文不值,但若从战略价值的角度出发,得到了成皋,就等于拥有了整个郑国,因此在衡量成皋对于一个国家的真实价值,往往要包含由此可能会衍生的附加价值——从而使得自愿平等的交易很难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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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情形之下,普遍的焦虑情绪便取代了睦领友好的美好愿望,成为主宰三晋关系的内在逻辑。当这种焦虑值突破了临界点,撕毁和平协议走上武力相向的道路便只是时间问题了。在这场绵延日久的角逐之中,一场激烈的战争结束后,总会有人以胜利者的姿态逼迫失败者割让土地,或者强行进行土地置换,就成了三晋之间经久不衰的主题;而围绕三晋土地置换衍生出来的各类冲突,也构成了战国中期国际社会的主旋律。

三晋之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纠葛,要比其他诸侯之间的矛盾要复杂的多。从这个角度上看,晋阳之战实际上是一场没有完成的战争,其遗留的问题几乎贯穿了整个战国时期,直到三晋灭亡都没能彻底梳理清楚。三晋就这样在互相的消耗中折损了元气,而一直被晋国欺压,后来被魏国放弃的秦国,却在西部边陲悄悄地捡起了被丢弃的珍宝,开始了富国强兵的道路,直到最后吞并六国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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