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社會的“完美病毒”,新冠為什麼可怕?

風險社會的“完美病毒”,新冠為什麼可怕?


維舟,專欄作者,南都觀察特約作者

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裡,新冠肺炎已經從地方性流行病迅速升級為全國性疫情,繼而又變成了全球性危機。由此引發的社會普遍恐慌情緒,恐怕是幾十年來未有的。

不久之前,張文宏醫生也以其一貫專業、理性的態度,勸告人們不必過度緊張,因為從感染後1-2%的死亡率來看,新冠病毒的“毒性”沒有當年的SARS強,其級別“真的很小”。這次的病死者主要是老年人等已有其它慢性基礎疾病的患者,但“如果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正確地做好了自身的防護,我認為感染的風險是極低的”。

我有一位朋友非常認可這樣的觀點,她很難理解為何人們會為一個小概率的風險惶惶不可終日,覺得只要做好防護,安心待著,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用她本人話說,“得乳腺癌比得新冠肺炎死亡的幾率高多了,也沒見到每個我這年齡段的健康女性天天擔憂自己得乳腺癌而死啊”。

這代表了一種理性的聲音,但

很多人之所以惶恐,也不是因為沒有理智,相反,這是人們在面對風險時的正常反應。我的一個飛行員朋友曾問:“車禍的發生概率和死亡人數遠比空難多,為何人們更怕坐飛機?”簡單地說,“概率”作為一個客觀而抽象的數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沒有多少意義,因為人們的情緒反應,往往取決於主觀上的風險判斷。更何況,概率再低,降臨到自己頭上都是100%。有時,哪怕你明知空難概率很低,卻還是會很害怕,因為“墜機而死屍骨無存”可以非常直觀地對人造成心理影響。

相比起車禍,空難對很多人而言是“小概率、高風險”——也許你不太可能遇到,但一旦遇到就很難倖免。這樣的風險帶有高度的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在飛機上,命懸人手,不如在汽車上有掌控感和安全感。通俗地說,人最怕的可能並不是死,而是失去對生死的控制。人的心理很奇妙,有時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反倒鎮定了,但如果不知道死亡會不會、會何時降臨到自己頭上,卻是最令人不安的。

這就好比戰爭爆發,如果是正規軍作戰,儘管前線參戰者會切身感受到恐怖,後方卻可能毫無感覺,所以才有“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說法;但如果是戰線不分明的恐怖襲擊,敵人也許人數極少、也無法造成正規軍作戰那麼大的傷亡,卻能把所有人都嚇得不敢出門,因為沒人知道會不會輪到自己——事實上,哪怕只是當地出了一個連環殺手,都能達到類似的威懾效果。

真正讓人害怕的,其實是伴隨著這種隱蔽性、突然性而來的不確定性。

新冠肺炎之所以顯得那麼可怕,也是如此:它的致死率也許沒有癌症高,但癌症不會傳染,醫學對其已有更充分的瞭解,而且是可管控的。而新冠肺炎相對於其它疾病,帶有多重不確定性,一旦患病就難以控制,而且現在沒法有效醫治,是不是能自愈獲得免疫,好像完全是碰運氣的事,也不清楚“治癒”之後會不會有後遺症。

弔詭的是,正是因為它毒性不強,所以早期根本無法識別。患者往往在感染之後感覺不到,或是症狀輕微。“毒性強則傳播性弱,毒性弱則傳播性強”是病毒的一個特點。同樣是冠狀病毒,如果感染SARS,患者兩三天內就會出現較嚴重的症狀,基本無法出門,傳染範圍自然不強;新冠病毒卻相反,患者症狀較輕卻傳染力極強,以至於很多無症狀患者將病毒傳染給他人。

新冠病毒作為一種RNA病毒,比DNA病毒更原始、更不循常規,變異更快。所以,現有的檢測手段來不及全面檢測,有時甚至檢測不出來。有感染者多次檢測才確診,還有些患者明明已經“治癒”,出院後卻又復陽了。這些現象最讓人心神不寧——不妨試想,假如一種病毒的傳染性不強、一旦檢測就能測準、治好也不會再反覆,那麼就算其致死率比新冠高十倍,恐怕世人都不會這麼恐慌。

從這個角度來說,新冠病毒可以說是風險社會的“完美病毒”,它身上正體現出現代風險社會的諸多特徵。齊格蒙特·鮑曼曾在《尋找政治》一書中,用德語中的Unsicherheit一詞來總括當代風險社會中“最險惡且最令人痛心”的特徵,該詞包含三重意味:不確定性(uncertainty)、不可靠性(insecurity)和不安全性(unsafety)。在“上帝已死”的年代裡,人類已經進入一個專家主宰的風險社會中,人們感到前途未卜,為未來小心翼翼,為安全而擔憂。如果說以前中國人還對這種心理難以感同身受,那麼在新冠疫情中,我們可都是切身體會到了。

經此一“疫”,對中國人而言,風險社會正式降臨了。這不僅僅是一場公共衛生危機,甚至將改變我們對風險、對未來的感知和預期。新冠疫情也極其生動地展現出“風險社會無國家邊界”的特徵,這不是一個切斷聯繫就能應對的危機,也不是“他們”的事,而是會影響我們每一個人。正因此,才更需要所有國家、所有人放下隔閡,剋制住對集體行動可能帶來的風險的恐懼,更勇敢地直面它。

風險社會的“完美病毒”,新冠為什麼可怕?

在這場疫情中,不同人群對待風險的反應迥然不同。相比起歐美人,哪怕是旅居當地的華人,往往也更快進入戰時心態,表現出一種對風險的高度敏感,但這有時又不無極端偏向:一有風吹草動,就迅速行動起來,堅壁清野,備戰備荒,甚至還有一種“為了活下去,我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架勢。這究竟是反應過度,還是有先見之明,在多變的形勢下可能評價相去懸殊,但背後的一個心態卻是在中國社會中不時可見的:人們常常覺得,為了以防萬一,再過激的反應都不為過。

正因此,中國人常常無法理解歐、美、日國家的平靜,或者譏諷其為“佛系躺倒、無力管理、心大無腦”。日本自疫情爆發至今,仍然保持著社會生活大體不變,公共交通和大部分商業設施也依然正常運轉,在這種情況下,疫情同樣控制住了;相比起來,中國已經治癒了6萬感染者,湖北新增病例也已經歸零多日,然而日前各地還是有拒絕湖北大巴入境的事。這種非理性決策的根源是對病毒的恐懼,而不消除這一點,復工、復產、復學就始終無法落實,社會無法歸復正常運作。

冷靜下來看,也能發現,對新冠的恐慌其實是來源於不瞭解、不確定和不可控。當然,面對這樣數十年不遇的疫情,一時的恐慌在所難免,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們總會一點點更多瞭解、也更能管理這一風險。日本人之所以表現得那麼鎮定、剋制,與其歸結於某種“國民性”,倒不如說是因為它作為一個地震多發的島國,突發災害幾乎就是生活常態,因而有著完善的公共應急機制,國民也就不太會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

當然,要建立這樣一套機制絕非一蹴而就,但對個人而言,至少多瞭解一下相關的醫學常識和防護措施,也就會慢慢意識到,它其實真的沒那麼可怕。可理解、可控的事物,是不會讓我們害怕的,而這都需要藉助理性的認知。這也是我們人類有別於其他生物的地方,是我們在進化中勝出的終極技能——理性是個好東西,你值得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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