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歷史劇,都只是古裝劇而已。

歷史是內核、是魂魄,古裝是外觀、是包裹。

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01“大事不虛”與“小事不拘”

我最欣賞的歷史劇創作原則,總結為八個字:大事不虛,小事不拘。

沒有人能要求一部歷史劇鉅細無遺地還原歷史。再好的歷史劇也會有加工和臆測,也會有對歷史材料的再處理。

畢竟,除了歷史,它還是“劇”。“劇”也有“劇”的要求、“劇”的結構、“劇”的章法和流程。

你不能以寫學術典章、博士論文、爬梳考據的方式來寫“劇”,這就是“小事不拘”。

然而,歷史終歸有歷史的格局、歷史的段位、歷史的慾望和秩序、歷史的法則和意義,以及最重要的,歷史的邏輯、歷史的思維方式。

這些,對於一部歷史“劇”來說,甚至比“歷史的真相”更加關鍵。

這,就是“大事不虛”。

《大明王朝1566》口碑爆棚,然而它所有的歷史格局、歷史秩序、歷史法則、歷史邏輯、歷史思維方式,都起自一個並不曾真正存在過的“改稻為桑”。

這就是用“小事不拘”,來開啟和推導出“大事不虛”。

隨便舉個例子:

“漢武帝為了削奪、分割列侯和守舊官僚的軍政大權,決心重用庶族出身的少壯派,於是,他提拔了馬奴衛青”,這就是歷史——當然,也不算特別高明的歷史闡釋,但至少,這是歷史的思維方式。

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漢武帝寵幸衛子夫,愛屋及烏、弟以姐榮,於是,他提拔了小舅子衛青”,這就是古裝,或者說,包著古裝的裡短家長。

古裝,只是借了一塊周秦漢唐、兩宋明清的山寨版幕布,讓一系列晚間八點檔裡的熟面孔——霸道總裁、美顏鮮肉、多情少女、傲嬌御姐、毒舌婆婆、受氣媳婦、雞賊妯娌、窩囊丈夫,舊壺新酒、改頭換面,在紅磚綠瓦、深宅大院、烽煙古道、煙花巷陌裡,穿上長馬褂、紫蟒袍、紅兜肚、對襟襖,把那些雞零狗碎、婆婆媽媽,把那些無腦的愛情和廉價的倫理,改頭換面著,週而復始著,再演上N遍,而已。

歷史劇應該再現的,是七千年來最精英的那一群群中國人,在治亂興衰的大命題中,進行著關於天下、家國和萬民的博弈。

它不是一目瞭然的鬆快,它是負笈獨行的辛苦、長夜幽燭的靜思,是殫精竭慮、夙興夜寐的燒腦和對自我知識結構的不斷挑戰和重組,是拙重的鈍感力。

它需要的是“正面強攻”的寫法,需要的是創作者的擔當,智慧,功底,以及勇毅。

《琅琊榜》已經非常優秀(或者說取巧),可第11集裡“朝堂論禮”,譽王和太子遍訪天下名儒展開的大角力,卻用了消音虛寫,總讓人覺得有“好容易燃起來的那股範兒,卻再也落不了地”的悵然(尤其周玄清步入大殿那個架勢,太白金星下凡似的,一副“接下來有大臺詞”的錯覺,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相比之下,《雍正王朝》最後一場大戲裡,面對八爺黨、隆科多、和各大旗主的聯手逼宮,挺身而出的張廷玉那一段關於八旗議政制度三千字的獨白,就帶著一種“不惜碾壓觀眾知識面”的野心和氣魄。

按照這個時代傳播規律和媒介法則裡的常規認知,沒人會有耐心去聽一段三千字的臺詞,何況,那裡面沒有瓜可吃、沒有CP可磕、沒有顏可舔,只有密集的信息量,甚至知識點。

就如一位豆瓣網友所說:“以前的某些電視劇,幾乎就是舊體制下一波文化人強行以超出大眾的水平拍出來的”。

此即所謂“正面強攻”。

一個不敢“正面強攻”的“傳播規律和媒介法則”,其實只是“偽規律”和“偽法則”,只是心照不宣的妥協、以及為放任自流開脫。

02《康熙王朝》:披著歷史外衣的大男主劇

而《康熙王朝》的詭異之處在於,從播出平臺(央視黃金時間)、視覺質地(至少在用鏡用色和服化道上,它跟“古風影樓”級別的於正劇還是具有區別)、故事題材(帝王治世之傳記,而非帝王后宮之隱秘,或帝王私訪之傳奇)、演員陣容(陳道明和斯琴高娃兩位大神就不必多說了,高蘭村、薛中銳、李洪濤、廖京生、劉毓濱,也都是戲骨級別的演技派),你都會提前認定,這該是一部百分百的優質歷史劇。

然而,在整個敘述形態上,它卻無限接近於那些充斥於當下熒屏的劣質古裝劇,甚至還是“古裝爽劇”和“古裝大男主劇”:

比如,趨於極致的、無限大的主角光環。英明神武英華天縱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以及“然而朕早已看穿了一切”,這也都罷了,最恐怖的是“誰都會無條件地愛上皇帝”這個百川歸海的情感話術——皇后、容妃、慧妃、蘇麻喇姑、寶日龍梅、一輩子的好基友魏東亭,連索額圖和明珠這倆鉅貪,都被革職查辦終身監禁了,在千叟宴上面對主子遠遠的一個敬酒手勢,都能感動得當場失態淚奔——這跟後來的清穿劇裡“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喜歡我”有何區別?

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比如,週而復始的、程式化的闖關打怪。鰲拜、朱三太子、吳三桂、鄭經、噶爾丹,基本是“一人負責撐五集、大家輪流陪皇上練級”的職能分配,合著康熙六十年人生履歷、古代中國最後一個盛世,在這裡直接被概括為“剛擒住了幾個妖、又降住了幾個魔”——這跟後來的宮鬥劇裡“碾壓心機宮女、消滅惡毒嬤嬤、識破黑化姐妹、擊敗跋扈寵妃、戰勝終極boss皇后”的進階樣本有何區別?

再比如,隨意添加的、想當然的助力人物。我在課堂上給學生講劇本寫作時,最喜歡強調一個原則:想辦法用有限角色去解決無限難題。“一寫到過不去的坎兒,我就空降一個人物來幫忙”,這永遠都是最笨拙的套路。只可惜,朱蘇進先生在《康熙王朝》的創作中,幾乎變身為這個套路的代言人,於是,病魔纏身,出現了送來草藥的蘇麻喇姑;鰲拜跋扈,出現了太國丈索尼;班布爾善陰損,出現了忠直的鐵丐吳六一;索額圖明珠弄權,出現了耿直的書呆子李光地;吳三桂囂張,中央出現了周培公地方出現了朱國治;臺灣難取,我方出現了姚啟聖對方出現了施琅;實在不行,還有“願意替皇上去死的朱三太子他妹妹”這個詭譎的反水;實在實在不行,還有“我孝莊”這個類似於《西遊記》裡“實在沒辦法就找觀音菩薩”的萬能解決方案——最可怕的是,這些人裡,除了“我孝莊”和蘇麻有貫穿性之外,基本都是“只在某幾集裡有戲份”的“純功能性人物”,他們全部的存在價值,就是“幫助皇上解決一個目前解決不了的問題”,哦不對,應該說是“幫助導演和編劇解決一個目前解決不了的問題”。

03《雍正王朝》:強者的無奈和孤獨

對比以上三點,你就會發現《雍正王朝》的不同。

雖然從立場的傾斜度來說,它也能勉強算作“大男主劇”。但這個大,充其量是代入感、政治認同度和戲份比例(畢竟這個劇也有當時特定的政治背景,“改革派的艱難破局”始終是它的隱藏主題),而不是呼風喚雨、無限開掛、要啥有啥。

相反,故事從頭到尾充盈著一份“強者的無力感和寂寞感”,無論是前半程的康熙,還是後半程的雍正。

沒有闖關打怪:地方貪腐、國庫欠款、百官行述、江夏、熱河、帳殿夜警、斃鷹事件、兩廢太子、十三被囚、十四出征、八爺黨自始自終的蠢蠢欲動、一體納糧、火耗歸公、攤丁入畝、重組軍機、科舉舞弊、旗主逼宮,環環相扣、彼此交融,到處是波詭雲譎,到處是暗潮洶湧,到處是明規則與潛規則,到處是慾望和秩序的博弈、經濟訴求和意識形態的博弈,到處是皮裡陽秋,外臣與內朝、勳貴與財閥、君主與文官集團、新制與祖制,到處都是要破的局,到處都是無望的內耗。

沒有無限想當然的“群賢來助”:年羹堯跋扈、隆科多反水、強悍躁進的酷吏田文鏡、用江湖氣打破平衡的李衛、就連十三爺都變得病病歪歪唯唯諾諾再不是當年那個豪爽的俠王,唯一一個有“開了外掛”&“生活在劇情內部的作者代言人”的鄔先生,也在眼見功德圓滿之時洞悉了伴君如伴虎的鳥盡弓藏、讓出了愛情還遠走江湖,耐人尋味的是,雍正明明心懷虧欠,卻依然監視了他一生。

“誰不想國家昌盛民安樂,也難料恨水東逝歸大海”,這裡面的糾結與辨證,和那扯著嗓子喊出的“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究竟誰更貼近命運的曲譜?

胤禛是贏了奪嫡,但最終你會發現,這簡直是他在整部劇裡唯一可以稱得上“贏了”的東西,甚至這個贏究竟算不算贏,也很難界定。

就像作為結尾的八爺的那封信:“你贏得的不過是生前身後的罵名。”

你真的贏了嗎?或者說,在歷史的棋局裡,真的有誰能贏嗎?

當然,劉和平老師也有他的弱項,比如,他似乎一直不太擅長女性角色,所以他筆下的女孩子都有點搖擺有點“作”,無論是《大明王朝1566》裡的芸娘,《北平無戰事》裡的何孝鈺,還是《雍正王朝》裡的喬引娣。

04當“九龍奪嫡”成為新的IP

再補充幾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雍正王朝》開闢了一個歷史正劇的潮流,之後的五到八年裡,《漢武大帝》、《乾隆王朝》、《走向共和》、《天下糧倉》、《貞觀長歌》、《貞觀之治》、《臥薪嚐膽》、《成吉思汗》等先後湧現,儘管它們也質量參差不齊,儘管《康熙王朝》也是這個序列中的作品之一。

更有甚者,差不多十年之後清穿劇的流行,恰好扣合上了看過《雍正王朝》、對“九龍奪嫡”印象深刻的那撥年輕人成長起來的時間。

為什麼《雍正王朝》比《康熙王朝》更勝一籌?

《步步驚心》裡,馬爾泰若曦提醒八爺“你要小心四爺,還有鄔思道、年羹堯、隆科多、李衛……這些人你都要小心“,八爺納悶”鄔思道?朝中並沒有這樣一個人“,若曦嘀咕道“四爺府中沒有一個瘸腿的謀士嗎?看來我被電視劇誤導了”——很顯然,這個電視劇,就是《雍正王朝》——桐華壓根不怎麼會寫政治鬥爭,但靠著對《雍正王朝》的生搬硬套,她好歹也順利地撐完了《步步驚心》裡的所有男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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