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為什麼悲傷如此巨大?為什麼歡愉如此短暫?

為什麼,我如此眷戀生命?

我應該如何向你描述我的遠方?

——劉年詩歌

李煜和我來自同一個縣,住在同一宿舍,且同我上下鋪。

同李煜相識,可以用"不打不相識"來描述,如果沒有兩人之間接二連三爆發的小矛盾,我和他僅僅是同學關係,或者老鄉。

李煜一米八高的個頭,比我高五公分,但身體沒我結實,籃球場上,喜歡和我較勁,因為身體力量的上的懸殊,在三對三籃球賽場上,他輸多贏少。有一次,他輸急眼了,故意犯規推我。都是血性男兒,誰怕誰!

於是,兩人幹了一架。當然,在同學們的勸阻下,沒分出勝負。

回到宿舍,兩人幾天沒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小孩氣。

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期末考試快要到了,同宿舍的舍友都在挑燈夜讀,不是背重點,就是抄筆記。在班裡,我是學習委員,我從來不怕考試,但為了拿到獎學金,必須在班裡考個好名次,所以,舍友之間,競爭很激烈。李煜呢,就是那種平時學習吊兒郎當,不當回事,一到考試時,就發憤圖強,還別說,他的臨陣磨槍真管用,因此也能考出好成績。

因為我對考試胸有成竹,夜裡稍微看會兒書就收拾睡覺了。李煜見我睡著後,悄悄把我床上的護欄拆掉了。我是半夜從床上滾下來嚇醒的。幸虧李煜夜裡看完書,沒有把橫放在床前的桌子挪開,不然我會直接摔在地上,後果就不止磕破頭皮那麼簡單了。

我的頭磕在桌沿上,被他們扶到學校對面的武警醫院,縫了七針。從我受傷後,李煜嚇壞了,再沒有往日嘻嘻哈哈的做派,像個跟班或者保姆似的,成天陪在我左右,為我打水、打飯、洗衣服。

幾天沒去上課,他專門為我記筆記、劃重點。

一個禮拜過後,我頭上的線被拆除,傷口癒合。我和李煜僵持的關係,因為這次流血事件,得到非常好的緩和。沒想到,七針,不僅縫合了我頭上的傷,也縫合了我和李煜之間矛盾的溝壑。

李煜個子高,和班裡幾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坐在教室後排,不管文化課還是專業課,他從不忘記搗亂,搗亂完畢,跟著大夥起鬨大笑。他的笑聲很特別,也很有辨識度,每次都能笑出打嗝的聲音或打呼嚕的聲音,如果沒有他的聲音搞怪,或許同學們不至於笑的前仰後合,一時半會剎不住車。

有一次,工程力學課上,頭髮花白的老師正在講解如何簡單分解力的受力圖,當老師說完"要把複雜的圖解簡單化"時,李煜張口就來:"再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氣的老師半張的嘴半天沒合上。其他同學,已經在捧腹大笑。

李煜的初戀對象在另一所學校上學,讀的是醫學院。我們都以為她就是他的初戀,慢慢得知,他是單相思,人家壓根沒答應和他談戀愛。

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李煜不放棄,不氣餒,天天上晚自習寫情書,如果教室裡聽不見他吵鬧的聲音,百分百趴那兒寫情書呢。收到回信的幾率比他的投籃命中率還低,他那暗戀的對象回信,可能是出於那份同學情,但這微不足道的回信,對李煜來說是莫大的安慰。只要收到回信,晚自習就成了他的天堂,隨身聽放桌框裡,插著耳麥,謝霆鋒的《謝謝你的愛》被他五音不全的嗓門唱出來,惹得滿教室的笑聲如同海浪陣陣。

上學時,我和大多數少男少女一樣,喜歡三毛,喜歡席慕蓉。三毛的《雨季不再來》是我的枕邊書;席慕蓉的情詩被我抄錄下來,記滿了一個筆記本。可能是因為讀過的這二位前輩的書,使我對寫情書有一種得天獨厚的優勢。班裡好多男生央求我替他們給暗戀對象寫情書,我要的報酬是一碗炒麵片,當然,隨著後來越來越多的人請我寫情書,行情水漲船高。必須是一碗水餃才行!

有一天,我讀餘華的《兄弟》,看到李光頭為一碗帶肉的陽春麵而不惜出賣林紅的屁股時,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曾經的我,和李光頭是一路貨色。

李煜為了提高心上人給他回信的次數,答應每週請我吃頓東北水餃,以此來請我為他的情書潤色。

經我加工的情書,辭藻華麗,字裡行間透露著浪漫。在此,我得感謝李煜和像李煜的那些同學們,如果沒有他們幫忙,我可能不會喜歡上文學,也不會寫出打動人心的文字。寫情書成名,得益於一次報社投稿,那是一分面向各大高校的報刊。

稿件一經發布,立馬引來無數羨慕崇拜的目光。雖然只有三十元稿費,還不夠李煜拉出去請大傢伙喝冷飲的費用,但找我寫情書的人更多了。

果然,在我寫的情書的感染下,李煜追求的對象答應正式做他女朋友!並答應畢業後就嫁給他!

青春如煙花,轉瞬即逝。


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畢業後,我和李煜一同選擇了遠方,去重慶打拼。到重慶半年,他就被家人叫回去了。

李煜沒有母親,生他時難產,為了保住未出世的嬰兒,她哭著求李煜父親,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命,以換取李煜。李煜父親為了兒子,一生沒有再婚。

李煜和爺爺奶奶、父親生活在一起,爺爺是個退休老教師,奶奶半輩子守候在廚房,為一家人做飯。李煜畢業後,奶奶風溼病加重,走路都很吃力,站在廚房做飯顯然不可能了。而父親要種地養家,叼空去城裡打工,以維持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家裡催李煜回來,不為別的,趕緊在村裡找個媳婦,成個家,好讓媳婦給家人做飯。

李煜離開重慶時,留給我一封信,信中評價了我們各自的命運,最多的是對我的鼓勵,希望我不要放棄夢想……

他的初戀女友,一畢業就去了深圳,很快找到了新的男朋友。得到分手的消息,李煜大醉一場,哭的撕心裂肺。

李煜是畢業第二年的冬天結婚的,做為兄弟,做為朋友,我是唯一一個以同學身份參加的他的婚禮。我們兩家離的很遠,他家在城北,我家在城南,中間隔著無數大山,一百多里路。

李煜看到的一瞬間,眼圈就紅了,我知道,他為何而流淚。紅眼圈裡,掩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秘密。新娘是他小學同學,小學畢業後就留守在家務農。看上去老實本分。

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我在他鄰居家留宿一夜,第二天離開的。李煜拉著我的手,站在大門前的寒風裡,滿臉愁思。

第二年夏天,我舉家匆匆搬遷離開家鄉,沒來及同他告別。搬家的卡車載著我和父母親,經過李煜家所在的鄉鎮,我望著李煜家所在的方向,感到有好多東西一瞬間就離我而去。卡車司機見我在開始眼淚,問我為什麼哭?我說:"剛才頭探出窗外,有灰塵飛進眼睛了。"

搬遷後,父親得了重病,很快便溘然長逝。父親的突然離去,對我打擊很大,我平靜的生活頃刻之間被打亂。沒了父親,我不知該何去何從。處理完後事,踏上流浪之旅。五年時間,再沒有李煜的任何消息。

一次,在去往我打工小城的班車上,遇到李煜。我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彼此。原來他把在我所在的小城外,買下一塊地皮,建起小院。他這次上來,專門為給新房子貼地板、面磚來的,打算以後把爺爺、父親都接過來。

奶奶已經去世了,他沒有別的打算,好好伺候兩位老人,在身前盡孝就好。

與我握手時,他先伸的右手,但瞬間又抽了回去,第二次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那時節,我還是個二流菸民,班車行駛途中,我們邊聊邊抽菸,邊抽菸邊聊。無意間瞥見,他右手上缺了兩根手指……

他要顧家,不能像其他農村人一樣外出打工,就辦起了養殖業,手指頭就是給牛鍘草的時候被鍘刀切掉的。他講這些的時候,一臉的不好意思,好像我知道了不應該知道的秘密似的。他抽菸的姿勢比我嫻熟,儼然一個農村老大哥的形象。

散文:睡在下鋪的兄弟

班車在顛簸,他靠在靠背上睡著了。我用餘光掃視著他,他留起的八字須讓我黯然傷神。說不清為什麼,我感到一陣酸楚。

後來,我們一起在網吧玩通宵,遊戲打累了,就用QQ交流。那種近在咫尺,卻要用打字來交流,感覺很微妙。我沒結婚,自然沒想到問一些有關孩子的問題。是他先開的頭。

他大女兒已經五歲了,走路踉踉蹌蹌,稍有一個臺階或坑凹,就跌倒了。從炕上下去,沒有人在後面幫忙,就上不來。後來才確診,是軟骨病。

西安、北京各大醫院看個遍,仍舊一無所獲,每年花在女兒身上看病的錢,就好幾萬。家裡全部收入,全給娃娃看病了。為了省錢治病,爺爺和父親把抽了半輩子的煙都戒掉了。

和他並肩聊著這幾年發生的事,我有種幻覺,感覺坐在我身邊的人不是李煜,而是有人假借他的身軀,篡改了他留給我的記憶。

當年,我們在學校調侃,戲謔他空有後堂才子李煜的名字,卻沒有他的才華,他常用一句口頭禪和我們抬槓——像你們這樣的人三年紙都燒過了!

再看看現在的李煜,叫人不由想起兩句詞: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我眼前的李煜,經歷了怎樣的人生啊?

接下來的幾年,即使我們相互留下聯繫方式,但他對我的問候很少有回應。現在與他偶有聯繫,相互之間聊的話題少之又少。

昨天看見他在同學群裡冒了泡,我有想起劉年的兩句:

沒有人注意,留在殿裡的是一個身這袈裟的詩人

走上大巴的,是一個揹著相機的苦行僧

如果把這兩句詩用在李煜身上,大概是這樣的:

沒有人注意,留在學校裡的是一個身著校服的少年

走向生活的,是一個戴著枷鎖的農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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