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三五夜，盤龍堆鳳玉燭紅。蘭棹輕搖秦淮夜，紫氣煙籠鐘山峰。明鏡懸天猶有韻，幽蘭雖香不禁風。斷梗飄蓬無歸處，天涯芳草何處逢。
——董小宛《元夕》
董小宛遇見冒闢疆的時候16歲。
那時她是秦淮名妓，門前車馬如雲。大名鼎鼎的晚明四公子之一，在她眼裡也只是個尋花問柳的尋常客人。媽媽叫她見客的時候她剛陪別人飲過酒，有幾分醉了，扶著花徑旁的朱欄，兩頰微紅，眼波流轉，看了冒闢疆一眼，卻懶得說話。
媽媽告訴她，這是當世有名的才子，來尋她好幾次了，今日才見著。
董小宛不在意。她還年少，燈紅酒綠，綺年玉貌，自不肯輕易動心。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
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
——吳偉業《題冒闢疆名姬董白小像》
她又在秦淮河畔過了三年。“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在風塵女子裡，總也算得上順遂。然而再順遂，也不過是個風塵女子。
她是聰明的，跟男人們周旋得久了，也就不再對自己的處境抱有幻想。她不過是一隻漂亮的鳥兒，客人們看得喜歡，提著鳥籠逗弄片刻，喂些水糧，也就丟在一旁了。永遠有人喜歡她，像喜歡一隻鳥兒華麗的羽毛和婉轉的歌聲；然而她已經厭倦了那籠子，她想飛出來。
十九歲，有權貴垂涎她，她避入蘇州，病臥在床。忽然有人來訪，容貌似曾相識。她過了很久才記起，這是冒闢疆，當年曾再三尋訪，今日又來探病，可見對她是真心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那個夜晚，在蘇州河畔的小樓上，在昏黃的燈火中，她決定了自己的人生。
她不願再逢場作戲，只想把自己的愛情和命運交付給一個值得愛的男人。
可惜她不知道，冒闢疆在初見她之後很快愛上了另一名妓陳圓圓，曾有婚姻之約，訂約後卻因忙於家事，連陳圓圓被權臣掠去也顧不上管。就連這次來看她，也是為思念陳圓圓而划船夜遊，偶然才來到她的住處。
這一切董小宛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愛上了冒闢疆，用一個風塵女子從未有過的真心。
她整理行囊，要跟冒闢疆一起回家鄉，冒闢疆雖不便拒絕，路上卻屢屢勸她回去。理由有很多：父親不在家，自己還要準備科舉，以及給董小宛贖身需要大筆銀兩，他一時拿不出。
董小宛掩面大哭，為了不讓他為難，獨自回了蘇州。
冰絲新揚藕羅裳，一曲開筵一舉觴。
曾唱陽關灑離淚，蘇州寂寞當還鄉。
——冒闢疆《無題》
冒闢疆曾許諾去南京應考前順路來蘇州看她，臨時又決定先去考試。董小宛遲遲沒有他的消息，自己帶了個女僕買船到南京。路上遇到劫匪，將船划進蘆葦叢躲避時船舵又壞了，斷糧三日。千辛萬苦到了南京，怕打擾了正在準備考試的冒闢疆，等到考試結束才去見他。
她的愛情低到塵埃裡，早不復當年在秦淮河畔“懶慢不交一語”的高傲。
她一一對冒闢疆訴說她的艱難，她的決絕，她的愛，連和冒闢疆同場考試的舉子們聽了都為之感嘆，紛紛賦詩作畫，以紀念她的壯舉。
冒闢疆一舉中第，要回家鄉報喜，董小宛要跟著回去，卻又被拒絕了，因為她在蘇州欠了債。
她冒著生命危險尋找的男人，她賭上青春和幸福去追求的男人，“冷麵鐵心”，逼她回蘇州去。
冒闢疆的朋友劉大行聞知此事，責怪他：“闢疆夙稱風義，固如負一女子耶？”
然而負了一個風塵女子又怎麼樣呢？世間有無數美人，董小宛不過是其中特別死心眼的一個罷了。
冒闢疆出身世家，不太可能無力替董小宛還債，不過他年少才高，春風得意，多少名姝為之傾倒，又何必為了納個妾多費銀子呢？
董小宛回到蘇州，一直穿著與冒闢疆分別時的單衣。天氣漸漸冷了，她卻不覺得冷。她的心早已結冰，並且碎裂。
還是當時名士錢謙益得知此事，感嘆董小宛的深情，替她還了債，冒闢疆這才肯讓她進門。
她心心念唸的男人，還不如一個陌路人珍惜她的愛情。
冒闢疆已有正室，老母在堂，董小宛服侍之周到，勝過尋常婢女。她不再濃妝豔抹，也放棄了唱曲奏樂，一心一意做一個良家女子。冒闢疆每每和妻子母親同坐，她必站立服侍，即使讓她坐下，稍坐就又站起。她太清楚她的身份，也太清楚她的身份是多麼來之不易。
而那本該嫉恨她的正妻，對她卻十分體恤，讓她幫著自己處理家事，管教兒女，始終沒因為這個青樓出身的小妾分享了丈夫的寵愛而凌辱過她。
冒闢疆的女人都是聰明人。都是身不由己，又何必同室操戈。
董小宛在這難得的善意下，為自己營造出一個寧靜而詩意的世界。她焚香，品茶，種花，賞月，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各種異想天開的美食，把單調的閨房生活過成一首詩，以回報自己為追求這種生活而付出的代價。
也許這樣的生活會一直繼續，她會一直陪在她愛的男人身邊，和他一起慢慢老去。
然而就連這小小的希冀，命運都要從她手中奪走。
亂梳雲髻下妝樓，盡室倉皇過渡頭。
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
——吳偉業《題冒闢疆名姬董白小像》
李自成起義，烽煙燃遍大明江山，冒家不得不舉家逃難。冒闢疆在逃亡路上一手扶著母親，一手拉著妻子，回頭對身後踉蹌著的董小宛說：“汝速蹴步，則尾餘後，遲不及矣！”
董小宛知道若是自己跌倒了，她的丈夫也不會停下腳步來扶她。冒闢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比她更重要，她已經習慣，並且接受。
在逃亡與驚嚇中，冒闢疆患了重病。董小宛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在病榻邊服侍他，還要忍受他在病中的暴躁脾氣。她早已沒了過去享受生活的時間和心情，全心全意撲在冒闢疆身上，為他耗盡了最後一點精力。
冒闢疆的病好了，董小宛卻倒下了。
永曆五年，董小宛因病去世，年僅27歲。
冒闢疆這才發現他失去了什麼，當他再次回到曾經一同焚香的小室，當時的香氣早已散盡，就如他記憶中的那一縷芳魂。
孤山回首已無家，不做人間解語花。
處士美人同一哭，悔將冰雪誤生涯。
——董小宛《孤山傷逝》
昔漢武帝招李夫人之魂，用的是傳說中的返魂香，也只招到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倩影。就算冒闢疆焚盡天下名香，小宛在天之靈也不會歸來了。
她為了愛情燃盡了自己，只留下一縷飄渺在文人墨客筆下的幽香。
冒闢疆寫下了《影梅庵憶語》，以紀念和董小宛一起生活的時光。他追悔莫及的筆墨勾勒出一個熱愛生活的勇敢女子，不惜一切代價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也許她還是會為了冒闢疆而奮不顧身。
然而我們這些偶然在褪色的古書裡瞥見她倩影的後人，卻只希望她不要為了愛而低到塵埃裡去。即便真能從塵埃裡開出花來，也散發著註定過早凋零的、淒冷的芬芳。
閱讀更多 小姨曰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