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羨慕、幻想過這樣一種生活，乘坐一艘專屬於自己的遊艇，順著阿爾卑斯山的冰雪化成的河水，從那條在日耳曼民族心中近乎於神聖的黃金水道徜徉而下……
當然，她要依偎在我身邊，讓我興之所至即可賣弄般地指給她看：“梯田”上那些碧油油的是葡萄園；那裡是萊茵斯泰恩古堡，那裡是“魔女羅蕾萊”的雕像，那裡是呂德斯海姆小城……
其實，我是個好靜的人。原以為，水畔的自然風光，自然要順流而下，應和著水聲迤邐的旋律去欣賞，一如那首著名的圓舞曲的頌唱：“河流象替我輕奏曼陀鈴，悠悠地細唱心中戀情……”
直到，我站在水繪園內，洗硯池邊，面對著這座建在航船上的木格繡樓，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船是靜的，三百年來一直默默地停靠在岸邊。可是，當我推開窗扇，輕倚在窗邊，稍一低頭，即可見池水漾船，一種“人在舟中、舟行水上”之感油然而生。抬頭望去，洗硯池微帶煙雨迷濛，讓包圍著我的畫堤、茅亭、假山、綠柳似乎都變得觸手可及……原來，靜謐才能真正完美地詮釋水韻的情意麼？
船樓之內，雕屏花牆、奇石盆景……處處透著空靈之美。是怎樣的才情，才能在區區一艘繡船之上，如此精巧地佈置出渾然天成的幽靜和雅緻，將詩情、畫意、翰墨、溫馨，盡皆融合在一起？
這裡當初的男主人，自然有著如此才情。他就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闢疆。我知道冒闢疆，還是因為毛主席稱讚他為“明末四公子中最有民族氣節的人”。誠然，清軍入關，山河破碎，冒公子辭官不仕，攜著他那位美豔不可方物的侍妾隱逸於此，足以見得他的風流孤傲。
我來得很不巧，這一天薄雲遮日，少見陽光，不是憑弔這裡的好時候。加上天色將晚，洗硯池已隱去空明，只現得一種旖旎的幽美。信步走向前軒，我在心中唸叨著杜工部那句“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不禁為汪之珩取句中的“水明樓”來命名此處，暗自稱絕。
居此木樓，心明水意。也只有此處，才配得上那位以溫婉賢淑聞名後世的女主人啊……
女主人用過的古琴，依舊靜置在前軒的琴臺上。雖然花落水殤，琴絃上早已失卻那一雙玉手的餘溫，但那曾稱豔秦淮河畔的姣好身影，仍然在我的浮想聯翩中依稀漫上心頭……
她魂斷香消之時，年僅28歲。正所謂：“自古紅顏多薄命，山盟依舊在，好夢已成空。”從來名士悅傾城，幾百年的時光荏苒，在此地默然緬懷的騷人墨客不計其數，即為她的至情至性而感動，也為她的雅趣乃至廚藝而嗟嘆。
輕聲吟誦著她的《綠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坐撫瑤琴。黃鸝亦似知人意，柳外時時弄好音。”我突然有些心生嫉恨，當年的冒闢疆何其幸之，能臨水而坐，輕嘬新茶，微含淺笑，看著眼前的絕色佳人以春蔥也似的手指，奏一曲“清、微、淡、遠”的靜心之韻……
我不大懂得古琴的旋律特色，只曉得“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此前最多也就是在茶藝館中，看身著旗袍的女琴師演奏古曲。我喜歡聽“按音”多的曲子，那宛如“呢呢兒女語”般的“按音”婉轉圓潤，音色細膩，好似年輕女子輕舒歌喉，傾訴情懷，撩人相思。
我微閉雙目，用心神悄然撫過七根琴絃，同時想象著一聲“按音”。
“咚——”倒真似一聲清圓脆滑的弦震之音透空而來……同時伴隨著朦朧中的意象，我彷彿聽見了古琴的主人那清澈悅耳，如黃鶯出谷般的召喚：“櫳公子……”
樓空人靜花無影，心映虛空水拂琴。這一刻，凡塵已褪盡，我心已超然。
凝固的光陰中，嬌柔的呼喚嫋嫋而來：“櫳公子……”
我微笑起來，一任心靈深處最軟最真的感觸如夢花般綻放出璀璨。
遂我所願，耳邊再次迴響著那個柔美溫潤中帶著幾分清涼的聲音：“櫳公子，妾身青蓮……你若用心神觸及了我的瑤琴，此刻便可聽到妾身的召喚……”
哦，這是幻覺麼……這古琴的主人，姓董，名白，字青蓮。可惜，世人大多隻記得她的青樓藝名：董小宛。
腦海中幻現的聲音如此好聽，讓我一瞬間就忘記了身在何方。深吸一口氣，我帶著幾許嚮往幾分貪戀，再次凝神傾聽。
微風從半開的窗欞中間輕拂而來，調皮地撫過我的臉頰。紅塵之外，寂靜無聲。
果然是我的幻覺……下意識地，我再如方才一般，用意念去撥弄琴絃。
又是那如水靈音，婉約於千山之外，遙遙入耳，溫柔了我的心田：“公子呵！你能聽到妾身說話，妾身卻無法聽到你的回答……妾身並不知，公子這一世作何名狀，以何行藏，只記得前世的公子，姓櫳，名玉，字長生。妾身只能呼以舊稱，櫳公子見諒！泅渡於幽冥鬼域，妾身踏不過三生石，無法往生。上一世得公子助緣，妾身一心向善親近佛法，風雨飄搖之中雖傷痛流離，妾身亦踐行無悔。奈何死後墮入空亡，只得託身鬼道。皆因生前善業不失，妾身有幸依止地藏菩薩，靜守梵音，一心行持解脫之法……”
我愕然。這是……倩魂有靈？是和我說話麼，還是和所有以心神去觸碰古琴的人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用意念去籠罩古琴……
剎那間，流光浮世彈指散去，只餘那一縷幽幽怨怨的輕訴，跨越時空，擱淺了我的思緒，濡溼了我的靈魂……
“櫳公子切莫分心。菩薩慈悲，許了妾身半柱香的時間，能於此時此刻跨陰陽之界與公子說話。時辰一過，地獄門開，妾身必將深墮，再無脫身之幸！”
“妾身不知，公子再世為人，可有報得的宿命智通？若無，公子定然不知為何妾身要置念瑤琴，苦候公子……公子可將就些耐心，聽妾身略說些前一世的宿業因緣。”
“妾身命苦。年幼之時，便與母一同遭到父親遺棄。待到及笄，母親染病，生活困苦，妾身不得不賣身風塵……青樓豪客，多是性情中人。櫳公子少年老成，性情恬淡，言語之中多帶黃老之風，亦為妾身所心折。”
“那一日，妾身的半塘居所，賓客盈門，樽酒不空。櫳公子來尋妾身之時，晚了一步，被一位僧人搶到頭裡……妾身如今已是清風之體，那般羞怯之事，和公子談論倒也無妨。”
“那僧人看似邋遢髒垢，其實遍體檀香之氣，並不令妾身生厭。顛鸞倒鳳之際，妾心漸至空靈，似夢如幻，仿若感觸盡失，通身舒泰……那般愉悅之妙，遠非男歡女愛所能比擬。”
“妙至極處，那僧人突然停止動作，不知從何處摸出一管蘸墨羊毫，於妾身胸前飽滿之處寫下‘春枝花滿’四個楷字，便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是時公子在門外苦候，已然心焦難耐。見僧人離去，便奪門而入。妾身餘韻未褪，慵懶不堪，兀自裸身仰臥，顏色懵然。胸前墨跡正鮮，奪人眼目。公子見此文字，凜然大驚，呼道，那僧人性命不久矣！”
“文字之意，公子不及深解，只顧著憐惜妾身，喚婢女端來溫水，為妾身拭淨身上墨跡，裹好衣衫，輕擁入懷，柔言安慰。可惜，妾身神遊物外，未發一言。”
“未幾，鴇母匆匆奔來，見妾身無恙，方長吁嘆道，適才那僧人，已在妓樓附近的路口，坐化了！”
“此語著實駭人，公子與妾身俱是身軀微震。待妾身回神之際，公子正略有激動地在屋內往返逡巡，口中不停自語著，原來是真，原來是真……”
“妾身不知何故，正欲開口詢問，公子忽然向妾身深施一禮，未做解說便迅速告辭離去。不久之後，妾身聽聞，櫳公子和同好數人，隱入深山，結廬修行，追求長生不老的神仙道法去也。”
“不知那位僧人，是哪裡來的大德菩薩，示現佛法之妙。妾身自此，亦和櫳公子一般，對紅塵俗世漸生厭倦，轉而開始無限嚮往生死解脫之道。”
“崇禎十五年春，妾身生母亡故，於這世間再無羈絆，奈何塵緣未滿，不得脫離。憂憤之中，妾身染患重疾，昏沉半月，奄奄一息。絕望之時，襄君再度來訪（按: 冒襄，字闢疆，前文提過，明末四公子之一，董小宛的夫君），為妾身喚起重獲自由的生機。”
“襄君原本屬意邢畹芬（按：邢沅，字畹芬，青樓藝名：陳圓圓），已和她訂下嫁娶之約。可惜造化弄人，襄君為救父命，到朝廷之內周旋半年之久。這期間，畹芬因其風姿絕世，芳名遠播，引人垂涎，被國丈田大人以勢逼去……襄君歸來，徒落嘆息而已。”
“妾身忝為秦淮八豔之時，即已多次聽聞襄君氣節高雅風流自喜的多才大名。那時，襄君鄉試落第、痛失情人，多有頹廢，流連歌姬之間。是妾身對其一見傾心，悉心開慰，巧笑相偎，令襄君重堅心志。”
“乃時襄君見妾身陷入風雨危病之中，嘆息為孤蓮望月，不願舍妾身而去。妾身亦是因為姻緣已至，天助人喜，不久後即霍然而愈。襄君憐惜妾身，欲納為侍妾，白首偕老。”
“妾身悅極而泣，再不肯離開襄君半步……那一年，隆冬大雪，天地清白，一如妾身的重生心意。襄君帶著妾身，尋幽訪勝，走走停停，恩愛繾綣中緩緩歸家。”
“得上天眷顧，襄君生母馬氏和元配蘇氏，俱是通情達理之人，並未厭嫌妾身出身風塵。妾身亦恭良賢從，料理家政、出入廚房，伺奉公婆，教導襄君的二男一女……但求家庭的和睦美滿而已。”
“生活本自淡泊，但妾身不願讓襄君失了情致。妾身百般心思，藏性情於靈巧，居伴女兒香，食有虎皮肉，飲有秋棠露，品茗有詩文，潑墨有鮮花……妾身所發明之董糖，已名傳後世。”
“襄君天賦靈性，惱那人事攘攘，晝夜不休，願與妾身隱居船樓，消受桂華露影，領悟仙路禪關。感謝襄君，妾身求證佛法的道路，便在月夜之中，漸漸打通。”
“生命如此卑微，妾身希冀超脫，亦已悟得那位高僧大德示現給妾身的，春枝花滿之本意。人世所有的悲歡，皆源於自心的貪著。妾身是如此的貪心呵，每夜沐月光之清涼，依窗而望，戀戀不捨。”
“月兒從缺到圓，正昭示著人生之路的行相。念念花開念念凋謝，揹負著沉重的慾念，一步步走向圓滿……”
“清軍入關南下，江南慘遭荼毒，襄君一家不得已而逃遁。雖保得性命，卻失落了全部家產。妾身於此並不在意，奢華也好，窮苦也罷，都只是一種經歷，生命終歸要走向圓滿。”
“過於艱難的日子，讓襄君病倒，寒熱交作，上吐下瀉，無有片刻安寧。妾身心痛襄君，衣不解帶，寸步不離。他寒顫發生，妾身抱他入懷，以身溫解；他熱疾襲來，妾身為他掀被擦澡，以緩躁煩；腹痛則施以揉摩，下洩則解帶端盆……五個月之後，襄君痊癒，妾身已瘦若枯柴。”
“此後不久，襄君再病兩次。最後那次，他背癰劇痛，晝夜難捱，不能仰臥，妾身便整夜抱著襄君，讓他靠在妾身的身上安寢。妾身熬不住時，便坐著打會兒瞌睡……如此，整整一百天。”
“困苦生活，飲食難飽。襄君三次大病，抽空了妾身的生命之力。襄君痊癒之後，妾身卻積疾突發，繼而病重，體質已虧虛至極，無法醫治。順治八年正月，妾身闔上疲憊的雙眼，再未睜開。”
“九年賢妾良婦的生活，妾身已心滿意足。這一生，終於可以圓滿了！妾身安詳而去，手中尚握著襄君送的那對鐫有‘比翼、連理’四字的金釧。襄君的哀泣痛徹心扉，但陰陽兩隔，妾身已永遠無法伸出安慰之手……”
“妾身本以為宿業償盡，生命已圓滿。及至死後，才知覺業力之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聖道……陰司對辯四十九天，妾身以邪淫之罪、貪愛之業，墮入鬼道，無法出離。”
“闇冥之內，罪苦之事，難以稱說，若訴說時，窮劫不盡……所有苦處，皆是自身罪業之變現。業障既現前，妾身失卻清明，渾渾噩噩，如痴如聾，早已不記得佛法之妙，唯胸前映現出四個閃著金光的漢字，‘春枝花滿’。”
“鬼道世界並無晝夜。妾身憑著心靈深處若隱若現的一道靈感，誦唸這四字不停，無有間斷，功夫漸成一片……忽一日，妾身心中金光大作，前世之記憶盡皆湧上心頭，苦辣酸甜、種種恩愛、悲歡磨難，催人淚下。然妾身已放下萬緣，只執一句‘春枝花滿’，種種世間幻相，皆視作靜浮水面之物。又不知過了多久，妾身智慧頓開，登時明悟，‘春枝花滿，我心圓真。’這便是佛法的真諦。只不過，前四字是實相，後四字須領悟。只有，捨去心中對情愛的貪戀和執著，心靈才會真正得到圓滿！”
“妾身卻是無奈，無法以鬼道之身，洗去存留陽世的罪孽。皆因妾身生前董小宛之名，豔播後世。歲月雖殤，但花落有痕。妾身辭世已三百餘年，仍未被世人遺忘。更有現今陽世稱為‘電視劇’的戲曲之中，附會妾身為順治帝的董鄂妃，引得無數多情男子憶念妾身生前的姿色，以心意淫……如此種種，俱化作妾身的邪淫之罪！”
“櫳公子呵，便是佛陀，也有‘三能三不能’。雖是地藏菩薩慈悲，有心度我，亦不能轉去妾身的定業，非墮入地獄不可……櫳公子，時間無多，妾身不能與你詳述彼界之事。妾身與襄君緣分已盡，再無瓜葛，此際之陽世，唯再世為人的櫳公子與妾身尚有善緣，可助妾身一臂之力。”
“依地藏菩薩的慈悲指點，妾身借地藏菩薩神通之力，置魂念於古琴，苦等公子來臨。只求公子能為妾身舉辦一場‘梁皇寶懺超度法會’，經聲畢落之時，妾身自當脫離地獄，以多日誦唸地藏菩薩名號的功德，得生人天……”
“櫳公子！妾身叩拜地藏菩薩百日，已為你求得解脫之道。公子前世惡口，習氣頗重，惡因結果，今生多受拖累。這便是公子這一世常常無意中出語傷人的緣故。若能從此閉口不言，欲說之語皆滯於心頭時時懺悔，人事應對只付一句‘善哉’，三年之後，宿業盡消，遇緣開悟，可見得自心的本來面目……”
“櫳公子！時間已到。公子當勉力修行，妾身在龍華會上等你相見……”
絲絲入魂的清甜聲音驟然消失。
痴醉之中的我，早已泣落兩行熱淚。
小宛她，此刻就要墮入地獄了麼……我的心臟陡然收緊。
此地原本想要流連的澀浪坡、枕煙亭、寒碧堂、碧落廬等等景觀早被我拋到腦後。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水繪園的大門，一頭扎進僱來趕路的出租車，急吼吼地向司機叫道：“師傅，快點，送我去附近最大的寺院……”
後記：這是筆者在文學社的寫作練習作品：聽到鬼魂的傾訴。題目分兩種，一個或兩個第一人稱。後面是以附錄“新聞”（本人編造，如有雷同實屬巧合）的形式，為本文做個合理的結尾。
【附文·新聞】
[新聞標題] 《專家驚呼，莫讓男牌三叔現象蔓延》
[正文] （徹讀字新聞網5月4日消息） 自患上惡性精神分裂症的著名網絡作家男牌三叔被家人勸進醫院接受治療後，更多因網絡寫作爆發精神問題的寫手被陸續發現。心理專家呼籲，社會有關機構要關注網絡寫手的心理健康，別讓“男牌三叔現象”成為網絡文學的夢魘。
據知情人士爆料，網絡寫手櫳玉（網名），近日忽然做出了令其家人和同伴迷惑不解的行為。他取出省吃儉用積攢多年的微薄積蓄，邀請來佛教寺院的高僧，為明末清初時代的江南名妓董小宛舉辦了一場大型超度法會。
據悉，櫳玉在參觀董小宛故居之時，自述聽到董小宛的靈魂和自己說話，並堅信自己與董小宛前世有緣。超度法會結束之後，櫳玉辭去工作，隱居在家中潛心修煉佛法，並對家人說，董小宛在佛教所講的“龍華法會”上等他去相見，並教他修煉閉口禪，與人說話只回答一句“善哉”……
目前，櫳玉已被家人強制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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