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從父親過世的那年開始,白天屬於我,夜晚便別無選擇要守著母親。每次下班,人家趕著忙往家跑,我卻似小區門口刮過的風,不能停歇,急著去和姐交接班,母親基本不能自理,姐陪白天,我陪晚上。所以,每當時針轉到17點50分,母親已在夜的起點等我了,沒有父親的1000多個黑而長的夜路,大多是母親、我和老公三人相守。

本以為這份守護會讓母親的夜快樂明媚些,可老人家總是提不起興致,電視早就不看了,因聽力減弱,語言交流也很費事。每晚的固定畫面是,她在床沿安靜地望著我們,我們在客廳間或地望著她。老公在沙發上搞怪逗她,母親只是揮手笑笑,若想開燈依到她床邊說話,不一會兒就會被攆到客廳。

母親是怕夜的,一分鐘不能讓人離開,儘管她坐在床沿上不聲不響,儘管她的房間從不開燈,但是如果我出門那是萬萬不能的,所以,我的晚間活動基本清零。初時,覺得母親是耗費生命侵佔時間,我們在於不在,她都一個人坐著,為什麼非要抱團耗著呢。可她是母親,這理由足以。守著吧,就像她守著小時候的我。可是相守的日子越久,越覺得母親是一本無字書,那是一個兒女和親人們無法解密的世界。

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母親不識字,但生活卻像編好的電腦程序,分毫不差。她是看錶過日子的,非常嚴格,杜絕大約、等會兒、差不多等含糊字眼。每晚第一件事是上表,那是一款老式馬蹄表,早年父親在世時用的那個壞了,買了新的石英鐘給她用說啥都不幹,怎麼解釋也沒用,非要一模一樣的,我女兒只得從網上搜到老式原樣的買來,幾番解釋動員才勉強答應擺到她面前的五斗櫃上。

時間在母親是神聖的,每次晚7點上表,要把鬧鐘拎到隔壁房間,對著那個她認為很準卻不願意擺在案頭的石英鐘上勁,還不斷叮囑上快些,如果不到跟前,就意味著沒用心,敷衍她。母親會說:我是不會,我要會還用你們,都不讓老孃省心。

所以,家裡人都“怕”被母親盯上,她一旦選中誰,這事就號給誰了,天天誇讚:你上的好!你上的準!而其他人則一概不用了。此時,你就必須樂顛顛地跑過去,若是動作慢些,就有使不動的嫌疑。如果第二天表慢了,跟她看的光影對不上,也是要挨克的。有時鬧鐘的勁分明上得滿滿的,到了上表的點兒不上都不行,實在無奈,就拎著到隔壁門口站一會,若不小心站的時間短了也是不行的。

在時間問題上母親從不掩飾內心的憤怒,她會直接訓斥:咋的會事,老媽耳朵聾了,眼睛又沒瞎。我大概是總不合格,之後母親把上表的時間移了白天10點,由姐完成。這事算我失職告退,便極力在夜的功課上惡補。

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晚八點開始,母親會安排第二天的早餐,花樣不多,但每天不能重樣,小麵包、酥餅、糖糕、饅頭或是喝芝麻糊,吃煮雞蛋,都會在八點前告訴我們。八點一到,把她圈定的食物拿出冰箱裝進餐桌上的袋子。10分鐘後,幫她拉窗簾,這也不是隨便一拉就好的,一定要先右邊後左邊,窗簾底邊被母親細細的綁起包著,怕冬天暖氣燙著,碰散弄亂了可不成,兩邊窗簾還要對好縫隙,就像作業本不能串行。在母親的細緻叮嚀下,會不自覺地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有時就想,侍奉老人是又一個學堂,會把許多書面和詩情的感受化在骨子裡,教人不自覺地回看成長的路,追憶過往的事。那稀疏的白髮、佝僂的腰身和光華消褪的眼神,無一不像擠盡了汁水的海綿,刺痛著你的心,清晰地告訴你,只有默默守望,陪她變老才是最好的報答。

母親晚8點20分準時脫衣服,雖抬不起胳膊,可她從不穿開襟衣服,套頭的秋衣、背心得挨步驟脫,一不小心就會弄疼母親,顯得沒有耐心,想偷懶一齊捋掉是根本不行的,要一件件脫下,看著她親自疊好,平整地擺在床頭,再脫第二件,這基本要10分鐘。之後她會安靜地整理被褥,用20分鐘把毛毯被平展到沒有一絲波紋,把枕頭拍得沒有一個鼓包,好像不是要睡覺,而是要欣賞,插手幫忙是不行的,即使身體不適,動彈不得,匍匐在床上,她也要自己整理。不知道的人會覺得一睡不就亂了嘛,可母親不會,她把被子揭個角一點點鑽進去,第二天睡起來還是平展展的。估計我們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著整理被褥床鋪的,也難怪她嘆氣,是嫌棄我沒有她這耐心與毅力吧。

最後一步是母親入廁上床後襬拖鞋,鞋頭向外,要並得齊齊的。之後,母親會一個不拉地打招呼:玉林、小馮,我就睡了,你們也早點睡,把門鎖好。此後,再不會有別事打擾。

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母親頭腦清楚,她給自己的定義是:老媽這年齡,夠可以了!的確,母親的夜只有一套流程,略顯刻板、規整,讓我想起單位的標準化和精益化管理。我幾乎不用擔心忘了什麼,開關電視、鎖門閉窗、放下手機、起床出門,都不自覺的由母親把持著按點進行。這讓我受益頗多,每天上班不僅到得早,而且特有精神,再累也不忘笑語迎人。有時便懷疑等我老了,不會也是母親的樣子吧,那我的標準也是在不斷拔高,可那時我女兒能有這耐力與精神陪伴我嘛,一定是不能的,現在我們四個人倒著班看母親都很費力,我們孩子將來的工作節奏和兩小託四老的難處,真是不敢想象,未來養老問題的窘境也讓我對國策、國力愈加期待,對全民運動和健康養生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和踐行。

母親晚間要起兩次夜,時間基本固定,2點、4點各一次,我要做的是起床開燈,幫忙頂拖鞋尖尖,由她憑感覺把腳一點點蹭進鞋裡才妥帖。母親的腳是裹腳年代的受害者,腳趾都變形了,一碰就喊疼,所以,當別人對著展覽館裡的三寸金蓮讚歎時,我的心裡更多憐惜,想著展示者也並非只將此作為藝術品,而是歷史的告白和無聲的警示吧,女性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足夠的獨立。

母親起夜時也有爬不起來的時候,要從腰上託一下,之後她再一點點挪到衛生間,我只能在旁邊看著,不能伸手去抓,她極力要完成一切。可我還是得站在馬桶邊看著,當她站不起來時,要及時幫她提褲子,甚至擦拭。再看著她順自己的線路一寸一寸挪到床邊,一點點挪進那個不容變形的被窩。此時,母親會堅定地說:好了!睡去吧。

這樣的流程大約持續了一年,之後,母親大概是怕麻煩我們,下午不喝水了,勸也不喝,晚上起夜少了,有時甚至不起。是夜我跟老公互相審問,是那天臉色不對還是動作慢了,母親怎麼變了,她極少更改個人規律的,改日我們和姐假設推演了多個理由,感覺都不成立,沒辦法,她老人家執意不喝就不喝吧,隨她。

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某日母親吃了麵包後要水,我拿給她時卻只在唇邊輕輕地潤了一下就推給我。所有的假設在瞬間崩塌,母親是不想起夜,不想拖累陪夜的我們,任我和姐百般相勸,母親下午再不肯喝水,哪怕是三伏天也說不渴,我們無奈又心疼地給她加水果,但母親也只是嘗那麼一小口。而這份疼愛讓我揹負得異常沉重,母親啊,別讓愛的電波單發好嘛,接收孩子的回覆吧,我們是那樣愛您。

晚間的陪伴也不都是無語的,母親偶爾會說起年輕時的能幹,但凡她能動手,絕不會讓別人插手,她幹什麼像什麼。我深信只要她能動,我是不夠資格幹家務的,即使現在動彈不得,她也會遙控指揮我掛好衣服,睡覺時被子別抖亂了。忙時糊亂的應著,母親的功課我都背熟了,可是要做到她那麼精準真的很難,而我越是做得不那麼好,母親對自己的要求就越發嚴苛。常常望著母親一絲不苟的樣子痴想,這是一位老者的宣言吧,不!這應該是一個母親的大學,沒有文字,所有的教誨都自然而堅定地流刻在心上。

母親起床也有規律,夏天6點,冬天6點半,不過,我每天5點起床,母親的眼睛早睜得像豆兒,黑眼珠骨碌骨碌地只望你不說話,我有時跑到她枕邊問:睡覺了嘛?母親也不知聽見沒有,只是微笑不語,待我燒好水,把第一杯新水倒在她杯中,蓋好杯蓋,等姐過來侍候她吃喝,夜的相守才算告一段落。

其實,剛過來陪住時,母親愛跟我爭早。我5點一動,她立馬就起,顫巍巍小孩似地祈求:給我倒水洗臉吧,就一會兒!雖然急著趕點,可是母親的樣子讓我無法拒絕,但是她動作慢,等忙完到廠我基本就得小跑了。幾天後,母親竟不早起爭點了,而是乖乖地睡在床上看我忙活。姐笑著說她嚇唬母親:玉林遲到,被扣錢了!母親可真聽進去了,再也不跟著搶點兒,即使起來也只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等姐。等我收拾完揮手說再見時,總有愧意,陪伴的時光常顯短暫,兒女也有自己的無奈。想起當年,我們拽著衣角說媽媽別走時,母親心裡也是同樣的酸楚吧。生活把一樣的境遇翻版,母親此時便是拽著衣角的我。還說什麼呢,往前走吧,下一站或許會好吧。

母親有時也有小性,有天晚上,我手破了口子,就戴上塑膠手套給她洗腳,母親氣呼呼地說:我也不下地,腳上哪來的髒氣。每週讓她洗澡換衣服都要磨破嘴皮子,她總覺得是嫌她有味,只有外孫們的話她是聽得進的,讓幹什麼就幹什麼。母親不願意戴助聽器,她看口形猜話,所以,跟她溝通必須手嘴並用才能說透。但無論怎樣母親已無法理解外邊的世界,因為週末也要上班,或平時加班到很晚,母親就說:跟你們領導說說,你家有個八十歲的老媽。我張張嘴不知怎麼回答。母親啊,孝道、感恩是本分,理解的不說也施援,不理解的說了卻無趣,只能自己扛。我知道您想讓我們全天陪伴,可女兒現在做不到,只求時光讓您慢些老,我不要欠您一個白晝相守的心願。兒時便知東漢黃香為父驅蚊暖被、戰國王裒“聞雷泣墓”的故事,而我之全心也只能伴您入眠,就讓我把夜都給您吧。

看我為難,母親再不言語,她已沒有力氣,也沒有精神頭分辨什麼了,其實外邊的紛繁複雜,她是懂的,不過是想為孩子爭取一份理解吧。而她同時在用僅剩的嚴謹告訴我們,認真做好一切,凡事要靠自己。

近來,母親的身體日漸孱弱,就像一枚快要燃盡的蠟燭,淺淺的火苗極少跳動,似乎要聚集最後的氣力照著我們,又像在竭盡最後的能量講述刻寫什麼。想起民間84歲一道坎的傳說,我只求求老天,讓母親好好的。

我要全心全意地為您守夜,為您祈禱,願您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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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把我的夜給母親

作者本人


作者,趙玉林,1971年10月25日出生,石嘴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寧夏作家協會會員。近年來在《朔方》、《賀蘭山》等文學期刊,及《現代生活報》、《新消息報》、《石嘴山日報》、《神華能源報》等媒體發表文學作品近400篇。有多部作品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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