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學.第130篇》堯曰(一)

《悟學.第130篇》堯曰(一)

悟學.十八子20200310亥

論語.堯曰第二十.新解讀(一)

皇疏曰:「稱堯之言教也。此篇凡有三章,雖初稱堯曰,而寛通眾聖,故其章內並陳二帝三王之道也。

就此一章中凡有五重,自篇首至天祿永終為第一,是堯命授舜之辭;又下雲舜亦以命禹為第二,是記者序舜之命禹,亦同堯命舜之辭也;又自予小子履至萬方有罪在朕躬為第三,是湯伐桀告天之辭;又自周有大賚至在予一人為第四,是明周武伐紂之文也;又自謹權量至章末為第五,明二帝三王雖有揖讓與干戈之異,而安民取治之法則同也。又下次子張問孔子章,明孔子之德同於堯舜諸聖也。上章諸聖所以能安民者,不出尊五美屏四惡,而孔子非不能為之,而時不値耳,故師資殷勤往反論之也。下又一章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此章以明孔子非不能為,而不為者知天命故也。」

邢昺曰:「此篇記二帝三王及孔子之語,明天命政化之美,皆是聖人之道,可以垂訓將來,故殿諸篇,非所次也。」

20•1 堯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譯文】堯(禪讓給舜的時候)說道:"哎!舜啊!上天的使命現在落到你身上了,保持中正之道。執其中則能窮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也。" 舜也這樣誡勉過禹。(商湯)說:"我(這個後生)(名)履,冒昧地用黑色的公牛來祭祀,向偉大的天帝禱告: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赦免,天帝的臣僕我也不敢掩蔽,請天帝加以鑑察。我本人若有罪,不要加罪於天下萬方(四方諸侯),天下萬方(四方諸侯)若有罪,都由我一個人承擔。"周室得到上天的賞賜,善人得以富有。(周武王)說:"我雖然有至親,不如有仁德之人。百姓有過錯,責任在我一人。"慎重地審定度量衡,周密地制定法度(禮樂制度),恢復廢棄的官職,政令得以在全國通行。復興被滅亡的國家(諸侯),承續已經斷絕的世系,舉用隱逸的人才,天下百姓就會真心歸服。所重視的四件事:百姓、糧食、喪禮、祭祀。寬厚就會獲得眾人的擁護,誠信就會得到別人的任用,勤敏就能取得成績,公平就會使百姓悅服。

堯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集解】「歷數,謂列次也。」包曰:「允,信也。困,極也。永,長也。言為政信執其中則能窮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

【唐以前古注】皇疏:「"諮,爾舜",自此以下堯命舜以天位之辭也。諮,諮嗟也。爾,汝也。汝,於舜也,舜者諡也。堯,名放勳,諡雲堯也。舜名重華,諡雲舜也。諡法雲:翼善傳聖曰堯,仁盛聖明曰舜也。堯將命舜,故先諮嗟嘆而命之,故云諮汝舜也。所以嘆而命之者,言舜之德美兼合用我命也。天,天位也。歴數謂天位列次也。爾,汝也。躬,身也。堯命舜曰:天位列次次在汝身,故我今命授與汝也。

列,次者。謂五行,金木水火土,更王之次也。

允,信也。執,持也。中,謂中正之道也。言天信運次既在汝身,則汝宜信執持中正之道也。

四海,謂四方蠻夷戎狄之國也。困,極也。窮,盡也。

若內執中正之道,則德教外被四海,一切服化莫不極盡也。

永,長也。終,猶卒竟也。若內正中國,外被四海,則天祚祿位長卒竟汝身也。執其中則能窮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也。」

【集註】「此堯命舜,而禪以帝位之辭。諮,嗟嘆聲。歷數,帝王相繼之次第,猶歲時氣節之先後也。允,信也。中者,無過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窮,則君祿亦永絕矣,戒之也。」

評析:《集解》《皇疏》皆譯是"窮極四海",而朱熹《集註》則解作"四海之人困窮",譯意完全相反。朱熹之擅改論語原意又一佐證也。對乎錯乎?

'舜亦以命禹'

【集解】孔曰:「舜亦以堯命己之辭命禹。」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第二,重明舜讓禹也。舜受堯禪,在位年老而讓與禹,亦用堯命已之辭以命於禹也,故云舜亦以命禹也。所以不別為辭者,明同是揖讓而授也。當雲舜曰:"諮!爾禹!天之歷數以下之言也。」

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集解】孔曰:「履,殷湯名。此伐桀告天之文。殷豕尚白,未變夏禮,故用玄牡。皇,大。後,君也。大,大君。帝,謂天帝也。《墨子》引《湯誓》,其辭若此。無以萬方,萬方不與也。萬方有罪,我身之過。」包曰:「順天奉法,有罪者不敢擅赦。」何曰:「言桀居帝臣之位,罪過不可隱蔽。以其簡在天心故。」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第三重,明湯伐桀也。伐與授異,故不因前揖讓之辭也,澆淳既異,揖讓之道不行。禹受人禪而不禪人,乃傳位與其子孫,至末孫桀無道為天下苦患。湯有聖德,應天從民,告天而伐之,此以下是其辭也。予,我也。小子,湯自稱謙也。履,湯名也。將告天故自稱我小子而又稱名也。

敢,果也。玄,黑也。牡,雄也。夏尚黑,爾時湯猶未改夏色,故猶用黑牡以告天,故云果敢用於玄牡也。

昭,明也。皇,大也。後,君也。帝,天帝也。用玄牡告天而云敢明告於大大君天帝也。

此伐桀告天辭,是《墨子》之書所言也。然《易說》雲湯名乙,而此言名履者,《白虎通》雲:湯本名履。克夏以後,欲從殷家生子以日為名,故改履名乙,以為殷家法也。

湯既應天,天不赦罪,故凡有罪者則湯亦不敢擅赦也。

此明有罪之人也,帝臣謂桀也,桀是天子,天子事天,猶臣事君,故謂桀為帝臣也。不蔽者,言桀罪顯著,天地共知,不可隱蔽也。

朕,我也。萬方,猶天下也。湯言我身若自有罪,則我自有當之,不敢關預於天下萬方也。

萬方百姓有罪,則由我身也,我為民主,我欲善而民善,故有罪則歸責於我也。」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集解】「周,周家。賚,賜也。言周家受天大賜,富於善人,有亂臣十人是也。」孔曰:「親而不賢不忠則誅之,管、蔡是也。仁人,謂箕子、微子。來則用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第四重,明周家法也,此以下是周伐紂誓民之辭也。舜與堯同是揖讓,謙共享一辭,武與湯同是干戈,故不為別告天之文,而即用湯之告天文也,而此述周誓民之文,而不述湯誓民文者,《尚書》亦有湯誓也。今記者欲互以相明,故下舉周誓,則湯其可知也。周,周家也。賚,賜也。言周家受天大賜,故富足於善人也。或雲周家大賜財帛於天下之善人,善人故是富也。

已上《尚書》第六《泰誓》中又言,雖與周有親,而不為善,則被罪黜,不如雖無親而仁者必有祿爵也。管、蔡,謂周公之弟管叔蔡叔也。流言作亂,周公誅之,是有親而不仁,所以被誅也。箕子,是紂叔父,為紂囚奴,武王誅紂,而釋箕子囚,用為官爵,使之行商容。微子,是紂庶兄也,見紂惡而先投周,武王用之為殷後於宋,並是仁人,於周無親,而周用之也。此武王引咎自責辭也。」

引江熙曰:「自此以上至大賚,周告天之文也,自此以下所修之政也。禪者有命無告,舜之命禹一準於堯,周告天文少其異於殷,所異者如此,存其體不錄修也。」

侃案:「湯伐桀辭皆雲天,故知是告天也,周伐紂文,句句稱人,故知是誓人也。」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

【集解】包曰:「權,秤也。量,鬥斛。」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以下第五重,明二帝三王所修之政同也,不為國則已,既為便當然也。謹,猶愼也。權,稱也。量,鬥斛也。當謹愼於稱尺鬥斛也。審,猶諦也。法度,謂可治國之制典也,宜審諦分明之也。治故曰修,若舊官有廢者則更修立之也。自謹權以下若皆得法,則四方風政並服行也。」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唐以前古注】皇疏:「若有國為前人非理而滅之者,新王當更為興起之也。若賢人之世被絶不祀者,當為立後系之,使得仍享祀也。若民中有才行超逸不仕者,則躬舉之於朝廷為官爵也。既能興繼舉,故為天下之民皆歸心,襁負而至也。」

邢疏:「諸侯之國,為人非理滅之者,復興立之;賢者當世祀,為人非理絕之者,則求其子孫,使復繼之。節行超逸之民,隱居未仕者,則舉用之。政化若此,則天下之民歸心焉,而不離析也。」

所重:民、食、喪、祭。

【集解】孔曰:「重民,國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喪,所以盡哀。重祭,所以致敬。」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四事並又治天下所宜重者也。國以民為本,故重民為先也;民以食為活,故次重食也;有生必有死,故次重於喪也;喪畢為之宗廟,以鬼享之,故次重祭也。」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集解】孔曰:「言政教公平則民說矣。凡此,二帝三王所以治也,故傳以示後世。」

【唐以前古注】皇疏:「為君上若能寛,則眾所共歸,故云得眾也。君行事若儀用敏疾,則功大易成,故云有功也。君若為事公平,則百姓皆歡悅也。」

南懷瑾《論語別裁》:「《堯曰》這篇,我們要用另一個觀點研究了。《論語》這部書,有些是孔子的弟子記載孔子的言行,到後來的幾篇是孔子的門人們——也就是再傳弟子的記載,有些是記孔子的話,有些是記孔子的大弟子如子貢、子夏他們的話。至於《堯曰》這一篇,孔子的話僅在最後一點點,而其餘完全是講中國歷史文化的精神。應該說這一篇是歷史的書,或者歸附到五經之一的《尚書》中去,這是講堯舜之間的歷史。至於是不是孔子當時口說的,或者有這種舊資料,孔子當時用來教學生的,這暫不去考慮它,不過其中所講的,是堯、舜、禹三代禪位,"公天下"時候讓位的事情。

為什麼要把這篇書放在這裡?嚴格研究起來,的確是個大問題,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精神所在。第一,為什麼《論語》的編排,拿上古史如《尚書》方面的資料放在這裡?它的精神何在?又代表了什麼?第二點,這一篇所講堯舜之間的傳位內容,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有相同之處,不過描寫得更詳細。第三點,它擺在這裡要看什麼東西呢?上面由"子曰:學而時習之"開始,一直連貫到這裡,為什麼把這樣大的東西擺進去?同上面一條一條的對話記載完全不同,這是為什麼?如果作博士論文,仔細深入、鑽牛角尖一研究,就會發現東西,有它的道理。中國文化所認為的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學問並不是文章,是作人做事。作人做事成功還不算,還要把自己的學問,用出來立人,有利於國家、社會、天下,既然利於國家天下,就須講究領導人的精神,也就是古代講帝王政治。那麼帝王政治真正的精神在哪裡?第四點,我曾經再三提到司馬遷《史記》的《伯夷叔齊列傳》,這篇文章,大家都說好,但是光論文章該打手心,並不好讀,要通了才曉得真好。司馬遷把整個的歷史精神,統統寫進去,我們也可以強調地說,司馬遷的那一個精神,就是根據這裡來的。現在我們大概曉得了這幾點。如果真寫博士論文,還有許多要挖的,有許多值得發揮的。這裡下面的記載:

歷史文化的重心——公天下

堯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根據司馬遷《史記》的資料,根據我們中國文化最初這本歷史資料——《尚書》,第一篇《堯典》。(《尚書》是孔子整理的,他把《尚書》刪訂為中國歷史的第一本書。孔子刪訂《尚書》以後,才著《春秋》)。為什麼《尚書》從堯開始?堯以前還有很長久的歷史,如黃帝就更早了,而孔子站在史料的觀點,認為堯以前的資料太少太亂,沒辦法整理,沒有采用,所以從堯的時候開始。現在我們研究,孔子還是有問題,這位老師瞞了我們一手。我的看法,固然他手裡蒐羅的資料是堯的時候最完整,但有一點,他為什麼要從堯開始?我們要指出來。因為堯、舜、禹這三代是公天下,而孔子的思想是"天下為公",但是他當時是在春秋戰國的帝王政治時代,沒有辦法把這個話說出來,所以刪訂《尚書》從堯開始,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我這個話不是偶然隨便說的。況且整個研究了孔子言行的思想精神,就會發現孔老先生還是瞞了我們一手。當然他不是有意的,等於《史記》寓意,讀書要自己有眼光。(中國人塑菩薩,頂門上塑一隻豎起的眼睛,就是象徵智慧之眼,要在頂門上有一隻眼,把書中的道理看出來。我們懂了這個道理,他引用《堯典》裡的話,就是如此。)這篇文章寫得很妙,頭尾敘事都不關聯,只是中間突然拿出一段來,奇峰突起,等於外國有些電影,故事的頭尾都不要,只拿出中間一段來,使觀眾去猜想、判斷、作結論。有人說外國的這種手法好,我說中國早就有了。《論語》的這篇《堯曰》就是現代戲劇的體裁,頭尾都不說,只說中間的一段。

我們現在作研究,把它加上頭尾。我們曉得堯老了,要傳位給舜,在交接的那一天,這是古代很莊嚴的大典,隆重得和宗教的儀式一樣,要在泰山燒火,當著全國百姓,把帝位交下去,堯就告訴舜:"諮!"這個"諮"字,我們看歷代皇帝的詔書,常用這個字,其實我覺得古人在這種地方真糟糕得很,很醜陋,何必一定套用老式文章!老實講這個"諮"字,也就是我們現在上臺講話時,說正題前一開口的"呣!這個……"並無含義的語助詞而已。古人自漢代以來,搞訓詁的漢學家們,為這些字,寫十幾萬字的文章,那真討厭!實際上是堯上臺了,舜還站在下面,堯說:"喂!舜上來,我告訴你,天之歷數在爾躬。"(中國人過去的政治哲學思想,是天道政治,上天的意旨。"歷數",我們先解釋文字,這個"歷數"很有內容。)上天的意旨,氣數到了,輪到你來挑這個擔子,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上天的意思,時代的趨勢,這個擔子必須要你來挑了。第一句話就是要舜繼承這個王位。不過說到"天之歷數"這四個字就夠麻煩了。第一個是"天"的問題,中國文化講"天人合一",到底"天"是什麼東西?討論起來麻煩得很。

天人合一的氣數

第二是"歷數"的問題。中國歷史文化精神都在"歷數","歷"古代叫曆法,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陽曆、陰曆等等,這就是歷。中國的歷法、天文方面的學問發達最早,而中國所用的陰曆、干支等等,代表了一個非常深厚的文化精神。像過去換朝代,明朝亡了,清朝進來,多少人一輩子不投降,清朝統治了中國三百年,可是漢民族的知識分子三百年來沒有投降過,許多人"不奉正朔"。(正就是正月。朔是月初。代表曆法。)再看幾年前剛過世的畫家溥儒,大家都知道他是清皇室,他一輩子畫的畫,寫的字,作的詩,沒有用過我們中華民國的正朔,這也是他表示自己是清朝的皇室,不奉我們民國的正朔。當然,也不會用西曆紀元多少年,只好以干支古法紀年,如"甲寅三月","乙卯五月"。這就表示他內心不奉正朔,所以用年號這個問題真有趣。

現在我們自己拼命想把中華文化復興,而文化的精神在什麼地方卻不知道。這是"歷"所引起的一段感想。

而"數"又是一個大問題,中國人講歷史的命運,這套學問很大很多,還有算命之術。像《論語》最後一段孔子的話中有"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講"命"。有一次,我和一位算命的大家,在一起吃飯,談到算命的道理,他說中國人讀書一定要會算命,當時他就掉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這句書袋。我聽了以後,不好意思說孔子的這句話,並不是說每一個讀書人要會算命。不過這個"數"字與"命"字有沒有關係呢?還是有關係的。歷史有個大命運的。譬如歷史命運中"數"的道理,到了第六就不是第七,到了第九就不是第八,等於地球行度的軌道,到了這裡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力要下去的時候,若就把它拉回來,要出毛病了。所以"天之歷數"這四個字,在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很難講的,一兩個字,包括的內容太多了。這四個字發揮起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講得完的,在此不再發揮。

堯在傳位的時候告訴舜,這是天命,不是他堯個人的意思。我們看這句話的內在意義,堯把帝位交給舜,既非自己的親戚,又非朋友,更非他的子孫,這就是古代的"公天下"。他經過幾十年,多少次試驗,培養一個人,等到自己真的年紀老了,(根據歷史記載,古人比我們活得長久。)百把歲了,於是禪讓,表示不是個人私見。歷史的精神,就在這裡。

"允執其中"這句話也有問題來了。經書上有四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裡只引用了一句話,我們講中國思想,儒家思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用這四句話。也可以說中國文化講人的學問修養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這裡,也可以只說一個字"中"。"人心惟危",人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這個危險並不一定是殺人的危險。凡是人都有慾望,而慾望是一個總稱,現代說的"好勝心"、"榮譽心"、"有希望"、"生活有意義"這些都是好事情,歸納起來都是慾望;慾望的奔馳,會使人心非常危險。能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世界,都是慾望問題。

這裡我們說一個阿拉伯文化中的故事。中東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有一個伊斯蘭教的老阿訇退休,在山裡修道。有一天一位中東的國王,帶一批人去打獵,這位國王射中一隻麋鹿,這隻麋鹿帶箭負傷,拼命地逃奔,逃到這位阿訇的身後,阿訇回頭見這隻麋鹿負傷,知道有獵人在後面追殺,就將寬大的袍襟把受傷的麋鹿掩蓋起來,不久國王的一名部下,先追到阿訇的身前,不見了麋鹿,就問阿訇有沒有看見,阿訇閉目修道,理也不理;這名部將問幾次都是如此,就說要殺掉阿訇,阿訇張開眼睛請問部將是什麼人?這名部將報告了國王的名號,阿訇說:你的國王是我的奴隸的奴隸。這位部將聽了大光火,要把阿訇殺掉。這時國王正好趕到,問明原因後,轉問阿訇知道不知道犯了罪。這位阿訇說事實上你是我的奴隸的奴隸。國王說:你的奴隸又是誰?你講得出來,可以無罪。阿訇說,你不要生氣,坐下來慢慢聽。我以前給慾望當奴隸,現在我修道了,已經懂了,再不會聽慾望的指揮了,我可以指揮慾望,所以慾望變成了我的奴隸。而你雖然當國王,卻充滿了慾望,連一隻麋鹿都不放過,可見你還是聽慾望的指揮,做了慾望的奴隸,所以你是我奴隸的奴隸。這位國王一聽恍然大悟,馬上拜這位老阿訇為師,追隨他學道了。這是伊斯蘭教流傳的故事,這也就是人心惟危的一個例子,思想領導自己正就正,領導自己壞就壞。

我們現在說,思想形成了一個觀念,如戴有色眼鏡看東西,所看的統統不同,當我們懷疑有鬼,汗毛就豎起來了。佛經上就說,不必真的站到懸崖,自己坐著閉上眼,心想處身於萬丈懸崖,如跌下去會沒命,腳就會痠軟起來,事實是這個現象。這就說明心中慾念的可怕。如果要把這種慾念平靜下去,變成道心,那就太難,微妙得很,不可思議。怎樣才是道心?我們中國文化中講了幾千年,四書講道心,宋明理學家也講道心,佛家、道家、老子、莊子一概講道心,都微妙得不得了,怎樣做到這個道心的境界?要"精"、要"一",最後"允執厥中",就是這一句話。

辨中邊論

什麼叫"中"?如果我們做知識的研究就很多了,如"中庸"就講中道,在物理世界,講一個茶杯的中心點,那是假定的。一個人站在房子的中間,說他是中,那是對四周而言;實際上還是邊,因為在某一邊看是中,在另一邊看,他是站在左邊或右邊,或前邊或後邊,所以還是邊。沒有絕對中的。這是物理上的中,思想上的中更難確定了。自己腦子能夠想的,停留在中,這個中在什麼地方?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一支筷子來說,不要以為筷子兩端間的中心點就是中,筷子兩端的粗細不同,重量不一樣,將一支筷子擱在手指上,使筷子保持水平,兩邊均衡了,這筷子與手指的接觸點,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謂之中。因此中是一個抽象的名稱。也可以說是一個實際的東西,如太極拳每一個動作都有一箇中心,這就是圓的道理,也就是太極的道理。並不如後世的解釋中庸為滑頭,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點。這個學問研究起來太難了,並且涉及人格的修養,所以我們作人處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則一個人平了就沒有話講,"水平不流"、"人平不語"。"不平則鳴",一不平就亂起來了。為政的道理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難,所以中國人講究天下太平,太平實在難求。"平"就是"中"的道理,個人修養,作人處世也如此。"中"的道理暫時講到這裡,發揮起來很多,可以講上半年多。

堯告訴舜要"允執其中","允"字有兩個意義,一是信,一是平。就是告訴舜要堅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則,不能有偏私,不可動搖,如果不把握這個原則,天下國家,四海之內,人也好,物也好,都會垮的。在堯的時代,中華民族的國家還沒有建立完成,還有水災,大禹治水之後,黃河、長江未開發,整個國家在水患中,還痛苦得很,是最艱困的時代,如果為政不能持平,整個國家就完了,假使做得不好,就"天祿永終"。這四個字可作兩面解,做壞了不得好死,做好了上天給你的祿位,永遠有好的結果。古文的美感在這裡,討厭難懂之處也在這裡。"天祿永終"四個字是凌空的,每個角度看都是圓滿的。所以好的古文用白話一作解釋就完了,美感就破壞了,等於好的圖畫,沒辦法加一筆,也沒辦法減一筆。

這是引用當時堯舜禪讓交接的時候,堯把中國文化政治思想的中心交待下來。等到舜也老了,大禹治水成功了。在中國文化史中認真講,文化開創的功勞,首推堯舜;至於國家建設的奠基,則大禹的功勞最大,自他以後,固然政治上變成家天下了,但在他個人的功績,真是千秋萬載,由他建立了以農立國的基礎。

禹分九州

禹分了九州,所以:

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舜將自己的帝位,交給大禹的時候,也把這個文化的傳統精神告訴禹王,而舜在這裡所說的一段話,別的地方沒有,是在《論語》裡才見到的。這裡舜加重了語氣,其所以加重,我們從另一角度來看,是因為時代不同,文化越來越發達,如現在用的白話文,就有這麼囉嗦,越上古越簡單,所以堯傳給舜很簡單,舜傳給禹就複雜一點了。舜將帝位交給禹的時候,也是行大禮,向天地祭告。

舜對天禱告說:"予小子履",我這個小子——向天不敢自稱帝——履是說,學步前輩的辦法。"敢用玄牡",才敢用黑色的公牛作祭品,"敢昭告於皇皇后帝",代表全國的百姓,向在上面廣大的、威嚴的、高深不可知的天帝天后祝告。"有罪不敢赦",我執政了許多年,恐怕自己有很多過錯,不敢希望上天原諒,我若有罪,你還是懲罰我,不要寬恕我,不要赦免我。"帝臣不蔽,簡在帝心。"這句話就是告訴禹要學習。帝是上面領導人,臣是部下,對天來講,這個帝是天帝,自己是臣子。這是中國過去的政治思想,與宗教精神是連在一起的。加以皇帝稱天子,是上天之子民。人世間是皇帝,陰世間是閻羅王,所以過去的皇帝,受萬人之拜而不拜人,但在祭天的時候,皇帝就要下跪,祭祖先時或到後宮見皇太后也要跪。他這裡說"帝臣不蔽",就是說你天帝的臣子,我這個舜,年紀大了,精神不夠,已無法作天下的庇護。"簡在帝心",現在我選來一個人,可以繼承我這個位置,而我所選的這一個人,天帝也會同意的,因為他的功勞太大,對國家百姓的貢獻太大了。"朕躬有罪,無以萬方。"這是作領導人最重要的政治德性,做領導的人,自己個人的錯誤,不要推卸責任,不要推給部下或老百姓。這是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精神,也是中國政治領導哲學的大原則,太難做到了。我自己有罪,一切處罰我承擔,與我的部下和老百姓沒有關係。"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老百姓或部下錯了我負責,都由我來挑起。

我們看了這段書,感覺到非常嚴重,也非常敬佩,不禁為之肅然起敬。中國文化談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同佛家講到菩薩,道家講到神人、天人一樣。就是有好處,也絕沒有一點自私,應該是大家的,好處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自然一點不能要。佛家所謂佈施,乃至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交給別人,這個精神多難!所以看了這一段記載歷史的資料,懂得中國的政治思想。拿現在西方來的民主精神比較,西方思想無論怎樣民主,也沒有到達我們這個"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程度,這種帶宗教性的自我犧牲的君主,可不容易。縮小範圍來說,如果作一個單位主管,自己的政治道德修養,能夠到達這個地步,就是最成功的人。當然對自己本身來說,會是很痛苦的,但是一個成功的人,就要擔負所有人的痛苦,自己的痛苦絕對不放在別人的肩上,而部屬的痛苦,都由自己替他承擔。

周重九鼎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雖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前面是講堯舜禹三代的文化、政治思想以及作人的道理。我們文化的鼎盛,是三代以下到周朝完成的,孔孟思想就是繼承周公的思想。周朝有一著名文獻為《大賚》,就是周朝開始立國時候的重要思想(主義),他這個思想的中心是"善人是富"。什麼是真正的富強,包括家庭的富強,個人的富強,都是善人,都是好人,各個是好人,沒有壞人,這好人不是老實的老好人,是思想純正,行為端正,一切都好的好人,"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這就是大富。至於"雖有周親",這個"周"代表了圓滿,四周充滿了的意思。就是說一個人有很多的群眾,很多"盲目"的人跟著你。"不如仁人",不如有一個兩個有眼光的人,有仁義道德的人。人很容易犯一個毛病,喜歡在矮子裡當高人,不喜歡到高人裡當矮子,到了高人中間,處處不對,成天只有聽話的分,看看誰都比自己行,這個味道很難受。可是從人生中體驗到,有成千上萬的"盲人"跟你走,一點都不希奇,只怕有一個明眼人對你說:"你走錯了!"這就完了。歷史上有許多人,當時人人捧他,真是了不起,但後來明眼人在歷史上寫一兩句,就把他刷下去了。所以當在臺上的時候要當心,所聽的,所看的,所講的都是順意的,都是對的,這時切不可得意忘形。"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周朝也是三代時的那種精神,由此可知當皇帝之難。我常和美國朋友討論民主與帝王政治,說他們的民主政治是假的,而我們中國過去的帝王政治思想是真民主。這也是有所本的。

上古的政治經濟

一種真正的學問要達到外用,在古人多是用之於政治方面。現在我們所講的,都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哲學的道理,現在說到上古為政的九個字: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

這是寫作《論語》當時,引用上古的文獻。"謹權量"有兩個觀念,我們看到《尚書》中《舜典》有一句話,"同律度量衡"。我們的文字越到上古越麻煩,這也是中國文字與外國文字基本上的不同,中國文字依六書的法則而來,每一個字,單獨代表一個觀念,有時一個字包括了四、五個觀念;外國文字要幾個字母拼起來,才表示一個觀念。這是中國與西方文化不同的重點之一,我們必須瞭解的。我們後世年輕人讀古文會覺得麻煩,就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沒有從研究中國字入手,尤其現在更是如此。

像這裡,就是說從堯舜的時代才統一了全國的"律"。這個"律"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天文的、物理的規律,就是現在所說科學性的各種"律",包括了曆法、天文的法度等等,這是中國最早、最古老、也是最光榮的。在全世界各國,天文學的發展,我們是最早最早的,比別人早了好幾千年。另一方面就是政治制度的各種官制規律,雖然歷代都有變更,但原則上仍是一貫相承的。

"度"可以分開來說,一種是地理方面的行度,等於現在西方文化的地球經緯度。另一種就是長度,經濟方面應用的丈、尺、寸、分等等名數單位。這是古代為了經濟上使用,求得公平合理而統一的。

"量",即是合、升、鬥等容量的總稱。

"衡"就是稱,就是稱東西的斤、兩、錢等等名數的總稱。

這就是在堯舜時代,已經發現,各個宗法社會,各自為政,律、度、量、衡都沒有統一,所以他要把它統一起來。我們要研究經濟,研究社會發展,看二十五史就知道了。我們直到現在,這些東西都還沒有完全徹底統一,上菜場就知道,有臺尺、臺斤,又和我們當年在大陸所用的不同,現在又有公尺、公斤等等,是根據西方文化來的。現在以全世界來說,很少有已經統一了的地方,只有小部分統一了,如裝船的噸位算是統一了的,可是在各國社會自己國內所用的,還是沒有統一。由此我們也瞭解,人類努力了幾千年,自己號稱文明進步,事實這些地方,我們還是停留在幾千年前的階段,統一的工作,還沒有做到,這是以哲學的觀點,看歷史的所謂進化,是一個諷刺。

《論語》上這裡也說,要"謹權量,審法度。"這個法度,就是現在所謂的制度,各種辦事的制度,要嚴格注意,這是第一層的意義。其第二層的意義,如果我們不根據《尚書》記載的傳統而講,"謹權量"的權量,就是權變的意思,我們中國文化中,尤其儒家喜歡講究兩個字,所謂"經權"之道,經就是常經,大原則不變,永遠不變的,如人之穿衣飲食是經,但吃白米或吃麵包,穿西裝或穿中山裝,可以隨意,則是權變。"權"具有了這樣的意義。在為政的大原則就是"謹權量",對政治權能的分辨,要非常謹慎,以個人而言,如領導一個單位,對某同仁在權力上應該使用到什麼程度,要量才而用,要非常謹慎,這也是對人事而言。"審法度"是對制度而言。固然說為政在人,但是制度的發揮,非常重要。

人治法治並重

這兩句話連起來研究,在我看來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全世界都跟著西方文化跑。其中譬如用在工廠人事管理,因為效果很好,所以將這一套又擴大到行政方面。美國對這方面特別重視。還有一位丹麥人寫了一本書,我們有人譯作《領導的藝術》或《領導的技術》,這個書名相當新穎,裡面的內容,就是人事管理,而這些東西,在我們中國文化講來,就是"審法度"。但是這種管理用之於行政,我們以冷靜態度,不摻入任何東西來看,它的毛病非常大,就是人跟著制度在轉,人變成沒有靈魂,將來這個東西的禍害非常大。可以斷言,將來一定要變,不變吃不消的。依法規來做事,人會變成機械,沒有靈魂,人到底不是機械,是有靈魂的。

回過來看中國過去的政治,是重"人治",而人治的毛病,是往往變成獨裁,所謂"朕即國家,國家即朕。"我就是法律,生殺予奪,完全由我,就變成沒有制度。我們為什麼偏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引證和發揮?講歷史人事的經驗,老實講,我們國家的文化,幾千年來,比外國人多得多了,所以只有我們的歷史值得自豪。以我們的歷史,來與西方民主自由制度下的人事管理科學方法比較,我覺得如作一個統計的話,還是中國的人治毛病較少。古來也有不少暴虐的帝王,造成了許多錯誤的領導,但是他的禍害還是少。就是以目前來說,美國對於越南的問題,為什麼弄到如此結果?不能說美國人中沒有眼光遠大,沒有世界性的政治家。但在美國的現行的制度下,任何一個政治家、思想家、軍事領導家都沒有辦法。因為他們講"科學管理",民主自由精神的法度把他們難住了。像我們中國有句在軍事方面常用的老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個在前方作戰的大將,不一定聽皇帝的指揮,他不是不聽,因為路太遠,皇帝不會了解前方隨時變化的情況,前方將士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就可以視前方的實況來決定戰略,對於皇帝所下不適合情況的命令,可以不聽,就不算抗命犯罪。但在西方的人事法規中就行不通。但話說回來,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事例,大將在外,臨時應變並沒錯,一旦班師回朝卻受朝議和執法者依法審判,就變成犯罪了。

我們瞭解了這些思想與觀點,再回過來看中國文化,在堯舜當時,人事與制度並沒偏廢,而把這兩方面"謹權量",像天平一樣,法規與人事,配合得非常好。我們現在社會上就經常看得到,有時候去機關辦事,碰了釘子,一肚子牢騷回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機關裡的人照法規辦事,遇到法規上某一部分會互相牴觸的,上面沒有作過深入的研究,而給下面的人找了很多麻煩。在我們古代的人治思想,法規因人事而變的原則,情形就兩樣,究竟誰好誰壞,的確難下定論。這是介紹了"謹權量,審法度。"兩句話當中,所產生的很多的聯想。

第三句"修廢官"。古代官者管也,就是管事的人。嚴格的研究起來,中國古代所謂作官,在秦漢以後,才變成特殊階級,在上古時候,如國父所說的,是管理的意思,服務的性質,是對某事的主管人員而說。"修廢官"也有兩層意義。第一層意義就是說,在堯、舜、禹以後,經過殷商的階段,政治荒廢,到了周朝重新整頓起來。第二層的意義,一個制度,一個法規,一個行政措施,依我們中國《易經》的道理,是沒有不變的。很好的計劃,施行下去,到了下層,經過空間或者時間的關係,今天這個辦法對,明天情況變更就不對了,非變不可,不變就會出問題,所以修廢官等於說興廢之間要多注意。

這三個重點把握住,瞭解周朝政治思想的大概規模,就好辦了。"四方之政行焉",為什麼說"四方"?中國上古的政治制度,雖說中央集權,但四方都是諸侯,地方分治,實際上他是"中央分權"。

承先啟後

根據近幾十年來西方文化的說法,中國上古如周朝,中央反而沒有集權,地方的權力非常大。所謂的中央集權,只是道德上的領導,思想上的領導,而行政上的指揮,多屬於地方。所以他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這三點注意到了,四方之政自然行得通了。縮小範圍來說,個人也是這樣,一個家庭中處理事情也是這樣,中國文化向來宗法社會——族有族規,家有家規,治家之道也是一樣的。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重點,美國人也想走這個路線,老實說他沒有深厚文化基礎,是走不通的。這裡引用的幾句話,是說周代以後,就是這種做法。中國古代的政治思想,是由宗法社會的基礎而來的,"興滅國,繼絕世。"過去已經滅掉的國家,萬一這個國家沒有後人,就要把他遠支的宗親找出來。所以周武王統一了中國以後,分封諸侯達兩三百個國家,而所封的並不全是周文王的兒子,如當時的宋國,就是殷商的後代,許多都是曾經一度滅亡的,周武王再封建,把這種國家重新建立起來。

這種思想一直影響到後世,如劉邦、項羽他們起來推翻秦始皇的暴政,當項家初起的時候,還不敢自己稱王,要找出楚國最後一個皇帝的孫子懷王出來,奉為義帝。在我們現在看來覺得奇怪,項家起來就起來了,為什麼要找個小孩子出來為帝?這就是宗法社會的思想,必須要找個帽子戴上。這固然是項家的權術,但從道德的觀點看,中國人始終有這種"興滅國,繼絕世"的精神。後來劉邦稱帝,卻封贈了項家和戰國時代好些後人,這便是漢代初興時的可愛可敬之處。

我對外國朋友說,這是他們辦不到的,拿美國來說,儘管他們沒有領土的野心,但是仍有經濟市場的野心,過去我們中國幫助一個國家,尤其幫助附庸國家,平了他的內亂,建立或穩定了他自己好的政權,就把兵撤回來,只有一個條件,歲歲來朝。如唐初"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時代,財物上我們實際貼很多,絕沒有領土或經濟的野心,這是中國文化與眾不同的"興滅國,繼絕世"的政治哲學思想。現在美國既非王道,霸道也沒有搞好,所以想走這個路子可走不通,結果許多的國家,像切西瓜一樣,被他切成了兩半。所以我說他們到底不過兩百年曆史,這一方面若要到中國來當學生,至少還要學一百年。以我們自己的文化,研究全世界歷史文化的精神,在這個對比下,就看得出來,人類應該走什麼路。而周朝走的是傳統的正確的路。

"舉逸民",所謂"逸民",就是紂王的時代,許多人不同意紂王的做法逃走了,避世於海外。到了周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把這些人都找回來,給他一個相當好的位置,儘量發揮他們的長處與思想,這樣人心就歸順了。由這三點來講,我們看自己的歷史,過去講仁講義,現在講就很難了。過去某人的家庭出了問題,朋友就把這家庭的擔子挑起來,這就是義,也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傳統。以前我們疏忽了兩個東西:一個是特殊社會的組織,另一個是宗法社會的被破壞。這相當重要,中國人過去的祠堂,初一、十五,都召集族中的年輕人讀訓,那時讀的儘管是清朝的聖諭——康熙寫的廣訓,教人如何孝順父母、如何作好人好事,原來是作為政治的安定力量,後來變成宗法社會非常好的中心思想。我們當時疏忽了這些東西,只有愛好自己文化的人,感到非常嚴重。現在更加上思想的離析,這些東西破壞了。所以這些地方我們要了解,這些精神,在宗法社會中,為朋友賣命,替朋友挑擔子的這些事,普遍得很。為什麼這樣做?就是幾千年"興滅國,繼絕世"深厚文化教育的結果。

養生送死無憾

所重:民食、喪祭。

這句話,古書上圈點的句讀作:"所重民,食喪祭。"這個句讀,我不同意。不要以為古人大儒講的話,就一定是對的,我們為真理,為了求真,對的就是對,不對的就是不對,大儒不一定沒有錯,錯了的事多得很。像我們這些連小儒都不夠格的經驗,常有寫錯字的時候,學生看到也不講,後來自己發現,問他們為什麼不講?他們說老師寫的怎會錯?像這樣的態度就糟糕,老師不一定就對,要多提意見。即使我對了,學生沒懂,多提意見問一聲,也不算錯,為什麼只是聽話?所以對古人的話,也要注意。這句話是說,施政所注意的重點,在民食,人民的生活;其次喪祭,就是送死。換言之,政治的重點.就是養生送死,這是關於經濟方面的。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這裡是另外四個原則。上古的政治,始終是寬,這是儒家的主張。道家則主張寬猛並重。我們讀歷史讀到用猛的時代,就是法治,嚴格的管理;寬則是講禮治,如歷史上有名的漢唐時代。

說到這裡,想到另一個問題,近四五十年來的一般人喜歡研究明史,而且最喜歡研究明代後半紀的歷史,這事怪得很,大家為什麼喜歡研究明史?是否與清代有關?與我們推翻清朝的革命有關?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我認為這是一種歷史的風氣,如以《易經》的道理來看,這是一個怪現象。為什麼我們專研究這些,不去研究漢代怎麼興的,唐代怎麼興的,這些興旺的氣象為什麼不去研究?

漢朝的文景之治,是主張寬的,法令也寬,最初漢高祖到壩上,因為始皇法令太嚴,而他與老百姓只約法三章,最簡單的三點,可見漢朝的興起,一開始就是寬的。當一個社會經過多年的戰亂,老百姓受嚴刑統治以後,最好的政策就是濟之以寬,救民最好的藥就是寬。漢朝到了漢武帝以後講法治,酷吏就出來了,慢慢收緊,嚴起來了。這是因為社會群眾的心理,太寬了以後,容易放任,就非要用猛,非嚴格管理不可,政治上運用寬猛的手法在於人。儒家寬可以得眾,而"信則民任焉",上面領導的人言而有信,老百姓就完全信任你。"敏則有功",敏捷聰明,就可建功業。"公則說",凡事公正、公平,則大家心悅誠服。

這篇書從一開頭到這裡的敘述,好像同孔子乃至孔子的弟子門人都沒有關係,只是記載了上古歷史的資料,寫的和前面十九篇完全不同,實際上是表示孔子的思想,延續中國上古的傳統文化,就是從這些地方來的,因此下半篇就提出來孔子的思想。

《悟學》的宗旨:通過領悟、參悟、感悟上下五千年的國學經典,取其精華,結合當下社會實踐,學以致用。讓國學中深邃的哲理及豐富的人生成功與失敗經驗總結,指引我們現實的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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