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吳光輝:湯顯祖:讓愛在夢裡開花

散文風尚|吳光輝:湯顯祖:讓愛在夢裡開花

湯顯祖:讓愛在夢裡開花

吳光輝

01

寒江渡,桅帆孤,浪花飛吐,載一船濁淚婆娑。

在大明萬曆十九年(1586)的那個悲涼肅殺的秋景裡,湯顯祖乘坐一葉扁舟溯流而上,向著他人生的必然漂去。

天近黃昏,他命船家靠岸停船。

望梅峽,西日下,關山升冷月,走盡海角天涯。

彷彿是命運有意識地安排他夜泊此地,彷彿他此前的宦海沉浮全都是為了引導他踏入這個如詩如夢的意境。

他登岸之後方才得知岸上的這座城名叫南安(今江西大餘),明代在此設立府治,是被貶嶺南的官員必經之地。唐代的宋之問、宋代的蘇東坡等許多文臣名流,當時被貶全都途經於此, 今夜這裡又多了一個明代的湯顯祖。

仲秋的黃昏和陰冷的山風一起襯托著湯顯祖一臉的憂憤,他放眼望去,只見小城被迷霧籠罩著,默不作語。

人南漂,鳥離巢,兩行孤旅淚,滿腹是離騷。

湯顯祖在這蕭瑟的冷月之下徘徊起來,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孤雁,昨日從南京飛來,明日又要飛向他被貶謫的徐聞,念去去煙波浩渺,前程叵測,一種落寞孤寂的情緒湧上心來,他身上原有的狂傲不羈似乎無影無蹤了,舉頭仰望秋夜的長空,殘月如鉤,雲淡星稀,不禁長嘆起來。

狂傲的個性使他在仕途上四處碰壁。因為他的妄語、耿直,被安上一個“狂奴”的外號,他的官途因此坎坷。兩年前,40歲的湯顯祖好不容易謀上南京禮部祭主事這個閒職,這時北京吏部有人給他捎信說,只要湯顯祖不那麼孤傲,折一下腰,摧一下眉,就能被提拔重用,湯顯祖居然回信斷然拒絕了這個好意。不僅如此,他的嬉笑怒罵全然顯現於色,以至於“是非蜂起,訛言四方”,結果被罵為“狂奴”。當然,最能彰顯他“狂奴”本色的,還是他面對科場舞弊、官場腐敗、外族入侵,奮筆寫下了《論輔臣科臣疏》,直接呈送給了萬曆皇帝。他揚言要為病入膏肓的大明王朝開一劑猛藥,甚至要將萬曆皇帝棒喝警醒。他在這份奏摺的開始就指責輔臣欺上蒙下,抨擊科臣上賄下索,最後要求萬曆皇帝罷他們的官,撤他們的職。湯顯祖的矛頭直指當朝首輔等,結果一下震動朝野。萬曆十九年(1586)五月,皇帝下旨給湯顯祖扣上了“假借國事,攻擊元輔” 的罪名,貶至廣東省徐聞縣去做個小小的典史。

湯顯祖被貶之後,從南京乘船一路南行,每當入睡便會被噩夢驚醒。有一次夢見自己在黯淡的月光下,連房門都找不著,急得要命,猛然驚醒,嚇得渾身大汗。

42歲的湯顯祖就是帶著這樣的憤世嫉俗,風餐露宿,一路向著他的人生的這個必然奔波而來。

夜空月色黯淡,四處一片朦朧,只能看到密林的輪廓,聽到一群烏鴉在林間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

湯顯祖在驛丞的指引下,向南安府的後花園走來。

夜霧繚繞,孤月殘照,冷不丁走進了夢宵。當跨進了園門,他就一下子驚呆了,因為於他而言,南安府後花園的所有景觀似乎全都似曾相識,一種久違重逢的感覺遍佈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那小橋流水、亭臺樓閣,那花木草叢、曲徑迴廊,還有那牡丹亭、舒嘯閣、芍藥欄、綠蔭亭、梅花觀,他全都熟爛於心。可他反覆尋思,自己確實從未來過,他只能推斷自己是在夢裡相遇。

散文风尚|吴光辉:汤显祖:让爱在梦里开花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一陣砍伐的聲音從花園深處傳來,循聲而去,卻見花園東牆角的一株大梅樹轟然倒下。湯顯祖急急上前詢問原因,眾人居然說出一段離奇的故事來。原來南安前任杜太守之女如花似玉,曾在這個花園私會情人,遭到父親的責罵。杜小姐最終憂鬱而死,杜太守便將愛女葬於這株梅樹之下。從此,每當月黑風高,梅樹上便會發出簌簌聲響,有時還會發出淒厲的呼喊:“還我魂來!還我魂來!”現任太守不堪夢魘之苦,因而命人砍掉這株梅樹。

此時,湯顯祖似乎看到梅樹的身上正在沽沽流血,壓抑於他心底的狂傲本性再一次顯現出來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大聲疾呼著要將梅樹扶起重新栽植。

夜色之中,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全都模糊不清,所有景物隱含的寓意全都被秋霧掩蓋了。

湯顯祖站在奄奄一息的梅樹邊,恍恍然不知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中。

是現實在夢裡,還是夢在現實裡?

其實,夢和現實全都在湯顯祖的人生裡。

02

他的生命已經耗去大半,他的一生似乎只是為了這個奼紫嫣紅開遍的夢境。

偶遇南安府後花園之後的整整七年,他一直不能忘懷這個似夢非夢的意境,一直到他憤然辭官還鄉,在江西臨川(今撫州)的玉茗堂,終於將這段奇遇寫進了他的千古絕唱《牡丹亭》。

幾代寒儒,風吹雨注,漫說書中有財富,唯有浩然之氣能訴。

“狂奴”仍然是湯顯祖的本性,他敢於和封建專制叫板的人生,只能在《牡丹亭》裡才能取得完勝。

他肯定是將自己暗喻成了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杜麗娘,將自己的滿腹才華比喻成了杜麗娘的“沉魚落雁鳥驚喧,羞花閉月花愁顫”,將自己的孤傲狂放、不為五斗米折腰,又比喻成了杜麗娘的純情自戀。

就這樣,湯顯祖讓年方二八的杜美人梳妝打扮一番,從深閨裡走出,沿著自己走過的花園小徑款款而來,讓她看到在這座寂寞的庭院裡,一片爭芳鬥豔,春意盎然,讓她看到那盛開的百花被春風吹動,在自己的面前飄搖曼舞,使這位足不出戶的千金不禁發出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的感嘆。

杜美人看到奼紫嫣紅的花朵卻只能孤獨地盛開在破敗不堪的殘院裡,因為那春晨的雲霞, 如絲的細雨,青色的軒窗,霧裡的畫船,全都成為湯顯祖孤芳自賞的一種曲筆,他濃墨重彩地渲染著杜美人嚮往愛情的唯美意境,更是在濃墨重彩地渲染自己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境界。

然而,主動辭官回鄉的湯顯祖,此時的理想已經被現實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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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南京被貶徐聞的第二年,就被調到浙江任遂昌知縣,五年過去,雖政績頗豐卻終不得提升。這使他的“狂奴”本性再次得以暴露,他又寫了一篇《感官籍賦》,公開揭露自己看到的官場醜惡。自己年將半百,卻壯志難酬。正在這時, 萬曆皇帝又下旨增收“礦稅”,直接委派太監到全國各地徵收礦產稅,搜刮民財。對此,湯顯祖義憤填膺,撰文公開和萬曆皇帝叫板,矛頭直指封建王朝的最高領導人。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 湯顯祖主動向吏部遞交辭職報告,自己炒了皇帝的魷魚,扔下了烏紗帽,拂袖而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如今,他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有在他的劇本中讓自己的“狂奴”本性得以完全釋放。因此, 他讓杜麗娘壓抑已久的人性,在春遊之後的美夢中得以充分的展現。

腸斷句,情難訴,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一夢成千古。

湯顯祖讓杜美人回到香閨裡昏昏入睡,讓她做了一個春夢,在夢裡看到一個翩翩書生,手執柳枝,翩然而至,站立在她的面前,還要她題詩作對,最後與那書生一同來到牡丹亭畔。

此前後花園裡所有的百花盛開,似乎都是為了這一綻放。

湯顯祖將柳夢梅設成與自己一樣的讀書人, 柳書生對杜美人說的第一句話,便和詩文有關: “美人,你既愛好文學,可作一首詩來讚賞這柳枝嗎?”湯顯祖將自己對詩歌的愛好完全附會於柳夢梅的身上,然後就讓柳書生右腿跪地大膽地表白。湯顯祖的“狂奴”秉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洩。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杜麗娘在夢裡“領釦松,衣帶寬”之後,驚醒回到了現實,遇到的則是老母的嚴命和老父的斥責,再去後花園尋夢, 尋來尋去都不見,只剩下牡丹亭、芍藥欄,淒涼冷落,杳無人跡,自然是傷心無限了。

假使說夢裡的愛情是湯顯祖人生理想的一種寄託,那麼現實的冷酷便是湯顯祖官場失意的一種寫照了。

《牡丹亭》之夢,其實就是湯顯祖在虛擬世界裡的思想夢遊,更是湯顯祖從現實世界裡的一次精神私奔。湯顯祖的夢就是將自己的社會理想,附著在男女愛情的身上。因此說,他根本不是寫夢裡偷歡,而是為了借夢言志。

讓愛在夢裡開花,不僅是愛情之花,更是精神之花。

03

卷西風,月輪空,吹夢無蹤,人去再難逢。

一曲追思親人的嗩吶和一條招魂的白幡,終於將湯顯祖從美妙浪漫的戲曲里拉回了殘酷悲苦的現實。

按贛東的風俗,在親人離世七七四十九天時要為其招魂。

這時,現實中的月色已經被綿綿的雨霧遮掩住了,整個臨川城裡顯得陰森森的一片迷濛。玉茗堂庭院裡正在焚燒紙錢、箔錠,幾個和尚在唸佛誦經超度亡靈。

就在一陣抑揚頓挫的嗩吶聲裡,一聲聲傷心欲絕、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院子向四周擴散開去。只見頭髮花白的湯顯祖端坐在靈柩前,一邊捶胸頓足一邊哭喊著:“我的兒呀……你怎麼忍心丟下老父撒手走了呀……我的兒呀……我對不起你呀……”他的哭聲隨著大明萬曆二十八年(1600)的秋霧在不斷飄拂。

白髮淚,黑髮喪,生死兩茫茫,秋夜夢見短松崗。

陰鬱的夜霧還在不停地翻騰,搖擺的白幡還在不停地招魂,焚燒的紙錢還在冒著青煙。一隻紙糊的轎子開始焚化,放射出一片耀眼的火光, 招魂儀式卻格外令人失魂落魄。

現實和夢境產生強烈的反差,讓湯顯祖的情感一下子無法接受,他猝不及防地跌落在現實的殘酷裡,久久地不能自拔。

49天前,湯顯祖只有23歲的長子湯士蘧,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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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原本將自己官場失意之後的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滿心希望兒子能當上翰林院學士。湯士蘧確是一個神童,3歲識經書,8歲能著文,12歲就讀完二十一史,16歲就考取秀才,19 歲被授予南京國子監生,被人稱讚為“鳳冠人群,人中之龍”,湯顯祖也誇獎他有“佐王之才”, 本以為他混個翰林院學士絕不會成問題。然而, 湯士蘧20歲參加秋試居然名落孫山,這讓湯顯祖萬分失望,一怒之下拿起戒尺狠狠地打向兒子病弱的身體。湯士蘧本來就多病,又加上瘧疾、腹瀉,在湯顯祖的高壓之下,準備下次秋試時不敢有半點懈怠,帶著病體日夜苦讀,結果一病不起,命歸黃泉。

湯士蘧去世,不僅是他的兒子死了,更是他的理想死了。

將順耳,望古稀,面如土,鬢如絲。此時湯顯祖51歲。老年喪子真是人間災難,肝腸寸斷, 淚痕哭幹。兒子的命運和湯顯祖在《牡丹亭》裡描寫的柳夢梅高中狀元恰好相反。這時,他只能祈望和愛子在夢裡相見。

他滿臉是淚,為兒子檢點遺物,看到兒子七八歲時讀過的詩文,便一一將它們用厚紙黏起來,然後全部捧到牌位前,痛哭流涕地將這些遺物點燃,一邊焚燒,一邊哽咽著呼喊:“蘧兒呀! 你在哪裡?老父給你送詩書來啦!”這淒涼的呼喊與焚燒的紙菸隨著夜風在空中升騰飄蕩起來。

此時此刻,湯顯祖還沒有料到,就在兒子英年早逝之後不到一年,自己會再次遭受政治上的打擊。雖然他已棄官三年,但還佔著編制,因此被列入任期考核。因為當年湯顯祖寫了《論輔臣科臣疏》,現在再次遭到了報復,朝廷定湯顯祖以“浮躁”之罪名,予以撤職罷官。這“浮躁” 二字便是對他“狂奴”性格的一次書面鑑定。

湯顯祖天資聰慧,5歲進家塾讀書,12歲能寫詩文,14歲便中秀才,21歲又中舉人。以他的才學,應該鵬程遠大,仕途上也可扶搖直上, 可明朝的科舉制度腐敗,加上他天性耿直,不事權貴,他的仕途也就可想而知了。萬曆五年(1577)、八年(1580)兩次會試,當朝首輔要安排自己的幾個兒子參加考試,為掩人耳目,想找幾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作陪襯。湯顯祖十分憎惡這種腐敗的風氣,先後兩次拒絕,並且大義凜然地說:“吾不敢服從,猶如處女怕失身也!”在首輔當權的歲月裡,他便永遠落第了。在這個首輔去世之後,繼任首輔又去拉攏湯顯祖,結果也被他拒絕了。這樣的“狂奴”秉性,使他的仕途必然佈滿了荊棘,他日思夜想的翰林院學士也就更加望塵莫及了。也正因為此,他才將自己的理想寄情於夢境裡的《牡丹亭》,同時也寄託於現實裡的湯士蘧。

荒臺,古樹,寒煙。嗩吶長嘆,夜雨哽咽。

一隊跳贛儺的戲班子開始狂舞起來了,他們全都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手裡全都拿著各色各樣的兵器,那一把把黃白色的紙錢便在儺舞隊伍的四周飛舞著。

“我的兒呀……我對不起你呀……”湯顯祖仍然在不停地號哭著。

贛儺班子開始跳起了大神,粗獷的鑼鼓、淒涼的嗩吶也一起演奏起來了。“當、當、當……” 全身穿著紅綠黃長袍、臉上戴著各色面具的儺舞者紛紛上場,按照鑼鼓的節奏一起狂舞起來。緊接著,便是兩將、四將、八將的對壘比武,只見刀光劍影,殺氣橫飛,表現出驅惡懲邪的祈望, 也是在為逝者赴陰間開路壯膽。

湯顯祖淚流滿面,跌倒在現實冷酷無情的地上,腦子裡突然想起自己《牡丹亭》裡的一句臺詞,嘴裡便高聲喊道:“狀元柳夢梅聽旨!除授你為翰林院學士……”

沒有人聽清湯顯祖的臺詞,身邊的贛儺們還在狂舞,黃白紙錢還在頭頂上飄飛。

04

一片嫉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

湯顯祖在自己營造的夢境中窮困潦倒地死去。

經歷了愛子早喪、罷官免職的打擊之後,湯顯祖一病不起。他在病中夢見自己已經死了,埋葬在了梅花觀裡,土墳上種滿了奼紫嫣紅的野花,他甚至躺在土墳下面都能聞到野花的香味, 還能看到有兩隻美麗的蝴蝶在野花旁邊輕盈地飛翔。他居然也像自己在戲文裡描寫的杜麗娘那樣,病得迷迷糊糊。

病境沈沈,不知今夕是何夕?

湯顯祖生活的時代,是400年前的晚明,那時的社會風氣視戲曲為小道。因此,湯顯祖並未因編劇“臨川四夢”而成為身價上億的大伽,在被罷官之後全家人一日三餐的溫飽都成了問題, 也就不得不賣文度日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 “不佞棄一官而速貧。”有時,為了解決全家人的生存,他又不得不外出借債,然而借了又無力償還,也就常嘆“想求一避債臺而不得”。他的人生結局居然應了他18年前寫《牡丹亭》中的陳最良,先是燈窗苦吟,科場若夢,後來貶官停廩, 衣食單薄,被人戲稱為“陳絕糧”。

鼓三冬,愁萬重,冷雨殘窗燈不紅。

此刻,湯顯祖面色枯槁、目光呆滯地說:“末路始知難,速貧寧速休!”他這裡所說的“速休” 就速死。

在這種情形之下,友人給湯顯祖寫了一封信,勸他不要太孤傲了,只要能去拜訪一下當地的官員,或許能夠得到一些資助。但湯顯祖在給友人的回信中說,他已又老又窮又病,肯定不會去找那些年輕氣盛的官員乞討扶貧款的。可見, 他一直到生命最後的日子,也沒有改變高潔正氣的“狂奴”秉性。

其實,如果沒有這種“狂奴”天性,就沒有無拘無束的想象,也就沒有“臨川四夢”的傳世鉅著了。

湯顯祖一生創作的《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全都寫了夢境,這四劇是他畢生心血凝聚而成的人生之夢。湯顯祖是以虛幻的紀夢形式,去表現大明王朝的現實真實。他在《邯鄲記》中描寫邯鄲盧生夢中娶嬌妻、中狀元、享富貴,最後方知是一場黃粱美夢;在《紫釵記》中描述的書生李益被太尉陷害、豪俠解圍,也是一場幻夢;在《南柯記》中描寫的書生淳于棼做了大槐安國駙馬,結果更是一場空夢。這些夢境難道不是寫湯顯祖自身宦海沉浮的人生思考? 難道不是寫他對大明王朝命運的無限擔憂?他在《牡丹亭》裡不就直寫了外族入侵中原,皇帝急忙詢問抗敵對策?

湯顯祖便是帶著這些夢走向他的人生終點。

萬曆四十四年(1616)夏,湯顯祖貧病交加, 本來他就十分瘦小,彼時就更加虛弱,全身皮包骨頭,手無縛雞之力。他自知已經到了大限,便對家人含淚立下遺囑:不要僱人助哭,不要和尚超度,不要親友祭獻,不要焚燒紙錢,不要撰寫祭文,不要講究棺木,不要推遲下葬。他明白家裡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哪裡還有多餘的錢來為自己操辦喪事?

淚雨梧桐,夜夜孤鴻,瘦骨病沉重。

此時,他已經貧病交加、心灰意冷、一心求死了。

然而,他臨終前雖然每天只能喝一小碗稀粥,居然還沒有忘記自己治國平天下之志。他最後一次拄著柺杖,支撐著病弱的病軀,站立在玉茗草堂的門前,久久地凝望著北方,讓北風盡情地吹拂他的白髮。他知道此刻的北方,女真族部落羽翼已豐,努爾哈赤已經在遼即位,八旗精兵,金戈鐵馬,正對大明王朝虎視眈眈。

由此看來,在18年前寫成的《牡丹亭》就是他的憂思成夢,就是他對大明王朝的深層憂患, 更是他對一個王朝由盛而衰時吟唱的一首時代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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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正是唱著這首輓歌,萬般無奈地離開了人世。

臨死之前,湯顯祖瘦得脫形。他躺在病床上, 臨終一夢,居然再次夢見自己的遺體四周全都是盛開的野花,腦海裡又浮現出杜麗娘臨終前在南安府後花園裡一切場景。

他想起杜麗娘香消玉殞時的一句唱詞,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恨西風…… 霎無端……碎綠摧紅……”他還沒說完,就嚥下最後的一口氣。

情如醉,渾如痴,驚夢已碎,賺得天下多少淚?

萬曆四十四年(1616)六月十六日,67歲的湯顯祖在他的玉茗草堂溘然逝世。與湯顯祖同年去世的還有西班牙劇作家塞萬提斯、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

按湯顯祖生前的要求,家人將他草草葬於城東靈芝山坡湯家墳地,只有土墳一座,殘碑半塊,自然趕不上南安府後花園裡杜麗娘的墓園氣派,只是家人居然在他的土墳四周真的栽滿了野花。

讓愛在夢裡開花,這裡的愛豈止是愛情?當然還有愛國,還有修身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湯顯祖只能讓他的愛國理想在夢裡實現了——在他去世後僅28年,大明王朝滅亡了。

他的愛只能在夢裡開花。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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