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魯:袁偉時先生誤讀《白虎通義》舉例

袁偉時先生誤讀《白虎通義》舉例


周魯


袁偉時《文化與中國轉型》(浙江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版)載《不能這樣糟蹋傳統文化!——再評秋風的孔子觀》一文雲:

“《白虎通義》是漢宣帝於公元前51年召集儒生制定、由班固寫成、宣帝最後裁決的,不是古文獻的‘結集’,此時,距離西周已有700多年了。它雖然強調君主的絕對權威,卻也沒有切斷血緣關係。這正是中國宗法專制制度的特點。”

又載《“國學熱”中的幾個爭議問題》一文雲:

“儒家不是這樣,儒家思想的核心按陳寅恪先生的講法是三綱六紀,三綱是不平等的,六紀就是六親。”

又載《把握歷史機遇,繼承高遠膽略,推進改革進程》一文雲:

“按照陳寅恪教授的研究,三綱六紀(六親)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架構。這恰恰與公民個人的自由和獨立格格不入。”

又載《中國向現代轉型最需要法治》一文雲:

“中國傳統社會沒有足夠的內在力量自行向現代轉型,因為它是一個宗法專制社會。它的思想文化和制度的核心是三綱六紀。中國的傳統法律——中華法系有豐富的內容,但是以刑法為主,是階級統治的工具,核心就是三綱六紀(六親)。”

“鳳凰網”大學問頻道載袁偉時《中國轉型的四個問題》一文雲:

“現在傳統文化大熱,講中國傳統文化何其偉大輝煌。但是,傳統文化不應該是那些一廂情願的‘願景’,不是時賢對儒家經典的隨意解讀,而應該是當時社會的實際,特別是儒家思想凝結為制度的實況。我贊同陳寅恪教授一針見血的論斷: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是‘三綱六紀’。唐宋的法典,大明律,大清律例,都貫徹了‘三綱六紀’,體現了當時社會的行為準則——固化了的制度。”

“騰訊網”文化頻道載袁偉時《儒家話語與中國現代轉型》演講之文字記錄(又見“共識網”所載《儒家傳統困住了中國?》一文)雲:

“中國傳統文化最簡單最基本的,在制度層面上就是陳寅恪教授講的‘三綱六紀’,三綱不用講了,六紀是六親,分出親等,父親是一等,祖父母是一等,有六方面。《白虎通義》摘要中對此有闡述。”

按:袁偉時先生論吾國之政教,屢以《白虎通義》一書為例,以證其“宗法專制”之說,然稍觀袁老之著述,即可知其於孟堅之作,實有誤讀,甚或未嘗一睹,至於古人所云“三綱六紀”之“六紀”,袁老亦不能詳知其為何物,今略舉古今之書十餘種以駁正之。

班固《漢書》卷八《宣帝紀》雲:

“(甘露三年)詔諸儒講《五經》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

《漢書》卷八十八上《儒林傳》雲:

“甘露中,與《五經》諸儒雜論同異於石渠閣。”

范曄《後漢書》卷三《章帝紀》雲:

“(建初四年十一月)下太常,將、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使五官中郎將魏應承製問,侍中淳于恭奏,帝親稱制臨決,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議奏》。”

《後漢書》卷四十下《班彪列傳》雲:

“天子會諸儒講論《五經》,作《白虎通德論》,令固撰集其事。”

《後漢書》卷七十九上《儒林列傳》雲:

“建初中,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

陳立《白虎通疏證》之自序雲:

“班氏位參玄武,生值東京,待詔金馬之門,珥筆白虎之觀。”

皮錫瑞《經學歷史》之第四章《經學極盛時代》雲:

“漢宣帝博徵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章帝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為《通義》;為曠世一見之典。《石渠議奏》今亡,僅略見於杜佑《通典》。《白虎通義》猶存四卷,集今學之大成。十四博士所傳,賴此一書稍窺崖略。國朝陳立為作《疏證》,治今學者當奉為瑰寶矣。”

按:宣帝為西漢時人,生值西曆元年之前;章帝與班固,為東漢時人,生值西曆元年之後。石渠閣位於西京,白虎觀位於東京。《白虎通義》之成書,在東漢章帝之時。由是觀之,雖西京、東京之君臣,皆有講經之成例,然石渠、白虎之故事,豈可混之為一談?袁偉時先生錯判《白虎通義》之成書年代,亦誤以東漢班固為西漢之人。

《易·革卦·彖傳》雲: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班固《白虎通義·三正》雲:

“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襲也。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所以變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故《大傳》曰:‘王者始起,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也。是以禹舜雖繼太平,猶宜改以應天。王者改作,樂必得天應而後作何?重改制也。《春秋瑞應傳》曰:‘敬受瑞應,而王改正朔,易服色。’《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民也。’”

按:《白虎通義》之《三正》一篇,引《易·革卦》之《彖傳》,實言討伐暴君之“順天應人”,豈有今人所云強調君主“絕對權威”之意?

《白虎通義·三綱六紀》雲:

“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含文嘉》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

又云:

“六紀者,為三綱之紀者也。師長,君臣之紀也,以其皆成己也;諸父、兄弟,父子之紀也,以其有親恩連也;諸舅、朋友,夫婦之紀也,以其皆有同志為己助也。”

《陳寅恪集》之《詩集》載《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雲:

“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於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Eidos者。若以君臣之綱言之,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

按:《白虎通義》之《三綱六紀》一篇,引《含文嘉》之說,而以“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為“六紀”,其中“師長”與“朋友”二紀,皆非親緣之關係,今人不可稱“六紀是六親”。《記》所云“師無當於五服”,此之謂也。且“六紀”之中,未言父親與祖父母各為一等,今人不可代古人立言。義寧陳氏以鮑叔與酈寄為例,而言“六紀”中之“朋友”一紀,何嘗以“六紀”為“六親”?由是觀之,袁偉時先生於《白虎通義》之《三綱六紀》一篇,恐未嘗一睹,於陳氏《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一文,亦未嘗細讀,遂以一己之見,託為陳氏之言。

《後漢書》卷四十下《班彪列傳》雲:

“司馬遷、班固父子,其言史官載籍之作,大義粲然著矣。議者鹹稱二子有良史之才。”

《隋書》卷三十三《經籍志二》雲:

“自史官放絕,作者相承,皆以班、馬為準。”

錢謙益《有學集》卷三十八《再答蒼略書》雲:

“六經降而為二史,班、馬其史中之經乎!”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一內篇一《書教下》雲:

“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

按:馬、班並稱,史家之宗;幼學皆知,宿儒推重。牧齋、實齋所言,誠為不易之論;今人論史,當知孟堅為何世之人。

綜上所述,今人慾以《白虎通義》為例,而論吾國之政教,當略知西京、東京之人物故事,而後究心於漢世之今學、古學。子長、孟堅、蔚宗等人之原書,亦不可不讀。若稗販近人之說即已失真,何以能研治古人之學?袁偉時先生別處之誤,亦類於此,今僅就其有關白虎故事者論之。

西曆二〇一五年六月作於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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