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澄:《論學》發刊辭

《〈論學〉發刊辭》

李源澄

《莊子•天下篇》曰:“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嘗竊觀諸子之術,雖莫能相通,而皆有所明。治其學者,必行其學,言歸於有用,而不為誇說。司馬談以為皆務為治者矣。荀卿者論,猶訶其不知止,有所蔽,豈盡門戶之見不適於大理哉!善諸子哀時政之闕失,察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乃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而為之太過,過顙在山,有所激而然矣也。藥不瞑眩,其疾不止,矯枉者無嫌過其直,然以攻病藥為養生主,則惑矣!學術變遷,調盈濟虛,不守故常,因時為法,而吠聲窮響之徒。啜醪哺糟,流弊滔天,極溺乏術。其中亦有二倫,有末流之弊,有作始之弊。善醫者治病而不傷其本,其次去病而虧其體,下焉者以藥治病而反以藥殺人,能無慨然。《老子》書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古之博大真人哉!非深於史者,能為此言乎!以近代學風與現世而論,則古之學也誣,今之學也妄;古之學也固,今之學也鑿;古之學也遊談,今之學也僻碎;古之學人也矯偽,今之學人也無忌憚。此皆就其弊短而言。若豪傑之士,類能自抒胸臆,不為風會所囿,並世而生,所得自殊也。古之學風,尊崇經術,下視餘學,以非聖為無法,而不求本心。下駟之才,藉尊經為名高,崇聖以邀譽。《孟子》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夷考其實,尊經法聖者家有之,而知味者鮮焉。不求於理,則其言誣;不通異家,則其言固,好名之過,強所不能,而遊談生,畏於清議,不本誠素,而矯偽起。雖愈於野,亦甚無憀。光復以來,一反其所為,末俗浮薄,動好新異,世道交喪,捨己殉人,名利之歸,靡然向風矣。奸為奇觚,語靡期驗,其流為妄;便辭巧說,孤證是從,其流為鑿。舍大務細,捷徑窘步,則失於僻碎;不由禮憲,惘恤清議,卒為無忌憚之小人。所失不同,無忠信則一,欲祛其弊,其必出於忠信矣!樂其所學,而不用其私智;擇善而從,而無事於門戶之爭;真積力久,而不期於必成。無所往而不用其忠信,斯三者所以立其本也。世之所務,有當戒焉。

世俗之為說者曰:“學者以發明為歸,以研究為用。”此大惑也。學之所貴,能出能入,不先沉潛於故書,則不能入。牆外之言,可以炫途人,而不足以欺居者。且世所謂研究者,偏於考據,義理俄空,不知其為考據而讀書,亦為讀書而考據,後世又誰將讀其書者。雖足矯墨守舊說之弊,而無識之徒揚之。學無本根,左右採獲,充量不過橫通,其視老師宿儒之謹於立言者,已若無物。此風一長,誰甘讀書耶?研究者讀書有疑而不能自已也,非今日專題研究之謂,以研究而

讀書則悖矣!學貴心得,可也,必期於創穫,不可也,心得固不囿於創穫,世競發明,而怪說滋起,一言不智,詒禍靡窮,此宜戒者一。

世俗之為說者曰:“學問平等,經史與稗書雜說,無有重輕。”此亦大惑也。學者治學,勤勞功楛,治經史與治餘學,時若相同,然一國文化,自有根本枝葉。學者治學,亦有先後緩急,不可誣也。學不可局於用,亦不可舍用而言學,植其根本而茂其枝葉則交榮,繁其枝葉而涸其根本則兩傷。不學之徒,以康莊為人所共由,而自竄於荊棘,據僻書雜史為秘寶,挾新出古物為奇貨,粗者止於骨董,精者不出補遺,而躊躇滿志,以為舍此別無學問。盲目之人,翕然和之,正史正經,誰與讀者?此宜戒者二。

世俗之為說者曰:“學問、行誼,本為二事。”此言似是而非。學問固不必盡切於身心,身心則必資學問以為培養,所學不出於五經、四子,誠非多識蓄德之義。若終歲伏案,閉卷一無受用,亦非所宜,甚者喪心病狂,以修身踐言為理學諸儒所有事,自夷於禽獸而不覺。學術機關昌言排斥國故觀念,忘其國性而不恥,無怪禽獸遊於黌序,漢奸立於廟堂,何以為人?何以為國?此宜戒者三。

世俗之為說者曰:“中國學術,籠統混淪,西人析理精微,不可不採其方法。”此言無過,而流弊不勝,前史論南北朝經術曰:“南人簡約,得其英華;北學支蕪,窮其枝葉。”持此論中西學術方法,亦大略近是。治國學者,固宜借人之長,亦當自護其善。乃今日學風,徒知收集排比,不加擇別,為文章則太繁,為類書則太簡,而融會貫通之作,世不多見。是不能取人之長,反以中人之毒。此宜戒者四。

立此三本,戒此四弊,治國學者,不可務乎!本刊揭櫫斯義,以為法守。爝火不息,終當燎原,謹願本此宗旨,與同道之士,互相勉勵,以文會友,非託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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