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娥冤》裡的蔡婆

元雜劇《竇娥冤》是我國古代傑出的戲曲家關漢卿的代表作,位列我國十大悲劇之首;演藝界亦尊為藝術經典,多種劇種一直反覆移植演出;研究者也一直對它懷有很濃的興趣,幾百年來長盛不衰,僅新時期就有200多篇論文;還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文字。之前我們解讀《竇娥冤》悲劇的原因主要是制度的黑暗、官吏的貪贓枉法、地痞流氓的猖狂和封建禮教的束縛等。近年來,人們討論《竇娥冤》的證據和法理問題,並引發了一些爭論。大家普遍認為,當時的審訊方式和沒有強有力的自然科學技術、實證科學研究傳統與職業傳統的支持,悲劇是必然的;也有人認為,對於藉助鬼神來作為裁判的依據,喪失了法律的獨立性。但是,無論是法學家還是文學史家,在研究《竇娥冤》時,都忽略了一個重要人物蔡婆,把她作為弱者看待而深深地同情她。實際上,蔡婆才是這個悲劇的起因。

我們知道《竇娥冤》的第一個也是很關鍵的焦點是高利貸。楔子裡說:“這裡一個竇秀才,從去年問我借了二十兩銀子,如今本利該銀四十兩。我數次索取,那竇秀才只說貧難,沒得還我。他有一個女兒,今年七歲,生得可喜,長得可愛。我有心看上他,與我家做個媳婦,就準了這四十兩銀子,豈不兩得其便!”顯然劇作家也是將蔡婆放高利貸作為故事的起因。竇天章因為不願錯過三年一次的科舉,不得已借蔡婆的高利貸;又因為還不上蔡婆的高利貸,才忍痛將女兒賣給蔡婆八歲的兒子作童養媳,所以才有後來的悲劇發生。

元代放高利貸是合法的,放貸者裡有商人、軍官等個人,也有書院、寺觀等集體。由於利益誘人,所以放高利貸的風氣很普遍。但元代高利貸的利息有明確的法律規定。元英宗時代修訂的《大元通制》以及《明史·刑法志》上明確指出:“舉貸於民者,取與俱罪之。諸稱貸錢穀,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息,有輒取贏於人,或轉換契券,息上加息,或占人牛馬財產,奪人子女以為奴婢者,重加之罪,仍償多取之息,其本息沒官。諸典質,不設正庫,不立信帖,違例取息者,禁之。”一本一息就是按借款金額的10%支付利息。但是我們看蔡婆的利息,是百分之二百,借二十兩,要還四十兩,這樣的放貸明顯違法。而且看上竇天章的女兒,提出作為交換要竇娥作童養媳,屬於奪人女兒,連竇天章自己也說好似賣女兒一般。按照法律規定,罪上加罪,應該嚴懲。

不僅如此,蔡婆在道德上也有明顯問題:當竇娥心疼她違心承認下毒以後,她採取默認態度,一言不發,和竇娥“休打我婆婆,情願我招了罷”形成鮮明對比。輕易代竇娥答應張驢兒父子的婚事,說什麼喜事沖沖的,而和張驢兒父親廝混在一起。當蔡婆出現懷孕徵兆的時候,如打嘔、想吃羊肚湯等,客觀上刺激了張驢兒,也給張驢兒提供了下毒的機會,所以蔡婆在法律上有罪,道德上有明顯過錯。

檮杌太守貪汙受賄、嚴刑逼供,是案件的裁定者,也是悲劇的直接製造者。張驢兒父子為非作歹、搶劫投毒,也是悲劇的參與者和製造者。檮杌太守接受張驢兒的賄賂,貪贓枉法,內外勾結,固然在程序上、法理上有值得指責的地方,在證據上的處理也明顯違法。

《元史·刑法志》說:“諸有毒之藥,非醫人輒相賣買,致傷人命者,買者賣者皆處死。不曾傷人者,各杖六十七,仍追至元鈔一百兩,與告人充賞。不通醫術,制合偽藥,於市井貸賣者,禁之。”作為毒死張驢兒父親的毒藥是哪裡來的?按照元代的法律,需要搞清楚,致死人命,應該買者賣者皆處死,但是檮杌太守完全不問毒藥的來源,直接判處竇娥死刑,明顯貪贓枉法。

我國從西周開始實行秋決制度,但元代沒有這樣的講究,而是規定及時處決,直到後期才規定需要有司推問。《新元史·刑法志》說:“憲宗時,世祖在潛邸。駐蹕桓、撫二州,燕京斷事官伊囉斡齊與布智兒等,一日殺二十八人……及即位,頒建元詔書內一款:凡犯罪至死者,如府州審問獄成,便行處斷,則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案牘繁冗,須臾斷決,萬一差誤,人命至重,悔將何及。膚實哀之。今後凡有死刑,仰所在有司推問得實,具情事始末及斷定招款,申宣撫司再行審復無疑,呈中書省奏聞,待報處決。中統四年,中書省奏準條畫:鞠、勘罪囚,仰達魯花赤、管民官一同研問,不得轉委通事、必闍赤人等推勘……”由此可以看出,元代處決犯人並沒有時間規定,所以六月處決符合法律。

竇娥臨死前發了三樁願:“要一領淨席,等我竇娥站立,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後,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屍首。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後,著這楚州亢旱三年。”結果顯示,竇娥的這三樁誓願都應驗了。這三樁誓願有一定的邏輯關係,也是古代人們表達冤枉時習見的方式。和竇天章斷案苦於沒有證據時鬼魂登場一樣,利用不可能出現的現象虛構,一方面是中國古代承認鬼神的存在,另一方面是古代天罰神斷傳統的延續,所以在當時沒有什麼瑕疵。戲劇的題目叫作《感天動地竇娥冤》,中國人信奉天人感應,認為人世間的事都會在天象上表示出來,竇娥冤感天六月裡飛雪,動地楚州三年不下雨,正好和題目切合。感天動地實際上是對檮杌太守和整個楚州的懲罰。之所以用白色,因為殷商以來,白色就表示莊重、嚴肅和純潔。

中國的詩歌、戲劇、小說的悲劇在末了往往出人意料地體現出美好的結局,譬如《孔雀東南飛》之化鳥,《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化蝶等,成為中國文學的特色。

(作者:孫娟,系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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