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八八,是交作業八~~
上上週寫了張愛玲和她表妹一家的往事,文章裡順嘴提了句張愛玲某篇小說影射傅雷婚外情的事情。後來八八一看留言區,馬鴨樓全歪掉了!
把八八給嚇的,好像讓不少傅雷家書的書粉幻滅了?
頓時覺得肩上一沉,責任好大.....
於是沒出息地躲了兩星期。可四,點贊總數超5000的作業,不交對不起粉絲對不起良心,腫麼辦!
所以八八還是硬著頭皮回來了。開八之前,先聲明幾點:
第一,每個人都有多個側面。八八講述名人少為人知的那個側面時,因為篇幅有限,不太可能同時鋪開去寫他/她的豐功偉績,而且那是大家都熟悉的事情,沒必要多說。
請別誤會八八在用這一個側面評判整個人。把名人出乎意料的私生活一面告訴大家,並不因此否定他的成就和偉大,可別來撕,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其實吧,書粉也沒必要幻滅。傅雷家書裡的傅雷是真實的,他讓人敬佩的品質依然在那裡,這跟他感情上有不讓人佩服的表現並不矛盾。
頂天立地剛正不阿、對得起社會對得起國家,這是真的;但這樣的“大”男人,往往要靠女人的委屈犧牲來成就,這也是真的。
傅雷對此也沒有虛偽否認,家書裡他有懺悔自責的段落,或許很多人看書時沒注意到吧。
八八寫這篇文,並不是想讓大家看完罵一句:呸,渣男!人性是複雜多面的,沒必要因為一個點推翻整個面;
不過有些妹子對男人的期待,可能有點天真和理想化。所以只希望這故事能成為《妹子瞭解男人手冊》的一課,那樣八八也算做了件好事吧,善哉善哉。
——我是差評風波的分割線——
八八這就開門見山:為什麼說傅雷有過婚外情?直接上錘。
這個錘,就是1982年張愛玲給好友宋淇(後來被她指定為遺產繼承人)的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殷寶灩送花樓會》實在太壞,不收。是寫傅雷的。”
這篇《殷寶灩送花樓會》,寫的是女學生殷寶灩和教授羅潛之的婚外情。所以羅潛之的原型,就是傅雷。
張愛玲的筆調一如既往的損,寫起女主角、校花殷寶灩時好像用了不少褒美詞,可細品起來更像說她矯情虛偽的暗諷。
描寫起羅潛之來更是通篇沒什麼好詞。寫他舉止古怪滑稽倒還罷了,看這篇給婚外情人的情書,竟是傅雷家書的作者寫的?確實不太好消化。
以補習音樂史為由,殷寶灩經常去羅教授家裡,兩人就在他妻子孩子的眼皮底下,漸漸發展出婚外情。
羅教授一邊跟校花卿卿我我,一邊暴躁地對太太拍檯拍凳。更絕的是,每次羅教授怒火萬丈吵得家裡雞犬不寧時,家裡女傭就急CALL校花小三過來安撫。
最毀三觀的一幕,是羅教授某天暴跳如雷把一隻墨水瓶砸到牆上,連帶懷著三個月身孕的太太也摔到牆上(砸墨水瓶時手臂掃到?)
不但出軌還如此對待妻子,這是傳說中“如一隻仙鶴昂首天外,從不低頭看一眼腳下泥淖”的傅雷?眼鏡掉一地。
或許有童鞋會說,小說即使有原型,跟真實故事也未必就一樣吧?
來,八八從傅雷和張愛玲的恩怨說起,為大家慢慢梳理一下,小說裡哪些情節有說法可相印證,確實是在傅雷身上發生過的。
這一場文壇大腕和後起之秀的血雨腥風,可以概括為一個差評引發的血案。
1944年5月,傅雷用筆名“迅雨”在《萬象》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對張愛玲小說的評論。
評論中誇讚《金鎖記》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卻給《傾城之戀》、《連環套》等小說打了差評,對《連環套》的批評寫得尤其不客氣。
文中還勸告張愛玲不要沉溺於炫技和“淡漠貧血的感傷情調”: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辭藻,多一些實質。
對於傅雷來說,這其實已算難得的肯定態度。楊絳曾說有一次傅雷誇她某篇翻譯,她客氣了幾句,傅雷沉默了一會發作說: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讚是不容易的。
可是向來習慣了五星好評的張愛玲,當時年少氣盛,先是寫了篇《自己的文章》,語調雖然委婉,字裡行間的意思卻是:老子根本沒錯要你囉嗦。
同一年的11月,她就發表了《殷寶灩送花樓會》。
有種看法是,她當時並不知道書評是傅雷寫的,影射傅雷婚外情純屬巧合。
但對比一下,傅雷批評文章第一句是:“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而小說裡,張愛玲給羅教授安排了這麼一句臺詞:“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裡”。
這簡直已經是明示了。張愛玲當然知道“迅雨”就是傅雷。
傅雷在批評文章中規勸她:“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
張愛玲這篇小說不能不讓人懷疑是在回懟:您自己忙著鬧婚外情,世界也沒多遼闊吧?
看,文人就是文人。現在那些店家啦外賣小哥啦報復打差評的顧客,要麼破口大罵短信騷擾,要麼給你寄點晦氣的東西,簡單粗暴沒啥技術含量。
哪像拐著彎用小說反擊的,罵人不吐髒字。只有當事人知道是在膈應自己,卻是有苦沒法說。
八八上次寫過,張愛玲的小說很多以自家親戚為原型,為此鬧出家族內斷交風波之類的事,她自己也不避諱。因此哪部小說影射誰,都早已是半公開的事。
《殷寶灩送花樓會》卻是個例外。張愛玲1982年才私下寫信告訴宋淇小說寫的是傅雷,宋淇繼續捂住這秘密,2013年才被宋淇兒子宋以朗踢爆。
他在南方都市報的連載中,說出發現張愛玲這封信後,自己也很震驚,做了一番追查。
宋以朗這個連載系列,後來集結成書《宋家客廳》。當時的採訪記者陳曉勤是老八的好朋友,所以這前因後果八八還是清楚的。
經宋以朗查證,殷寶灩的原型名叫成家榴,她是劉海粟第三任妻子成家和的妹妹、香港影星蕭芳芳的小姨。
——我是校花小三的分割線——
蕭芳芳是全能型戲骨,拍《方世玉》這種商業片,演主角媽媽苗翠花也能搶盡風頭;拍《女人四十》這種文藝片,能橫掃柏林電影節到金馬金像各大電影獎,拿下影后大滿貫。
蕭芳芳跟謝霆鋒爸爸謝賢談過戀愛,眾多前女友中謝賢唯獨對她念念不忘,因為從來都是他甩女人,跟蕭芳芳卻是平生第一次被女人甩。
分手原因也很特別,謝賢想起來就狂叫:我玩都不夠時間,她居然叫我去學英文!
蕭芳芳跟娛樂圈眾多鶯鶯燕燕不一樣,因為她是成家和的女兒。
30年代劉海粟擔任上海美專校長,請了傅雷當教授。某天學生說要去參加抗日活動,傅雷堅持先上完課,結果被激動的學生們圍毆。
當時是學生會主席的成家和,見勢頭收不住怕出事,就衝上去一個個拉開學生,把傅雷救了出來。她又說服學生們相信傅雷並非反對抗日,張羅了歡迎會讓傅雷風光體面地回校。
因為這場風波,成家和跟傅雷成了朋友,後來還嫁給了劉海粟。但兩人的婚姻很短暫,成家和離婚另嫁生下蕭芳芳,從六七歲起就全力培養她做童星。
當童星很難按時上學,成家和就聘請家教給蕭芳芳補習文化課和英語;此外還讓她學繪畫、騎馬、射箭、武術。京劇、芭蕾舞、書法更是師從頂級名師,教她書法的,就是傅雷。
從成家和就可以看出,她出身的家庭環境優越講究文化。妹妹成家榴,不但是高音歌唱家,而且擁有驚人美貌。
宋以朗提供了一張合影,後排右邊第一個女子,就是成家榴;後排左一是成家和;站在她們中間的是傅雷太太朱梅馥;坐在成家榴前面的是傅雷。
劉海粟曾形容成家和“漂亮又能幹”,而朱梅馥的長相也是美麗端莊(下圖)。但她們和成家榴站在一起,容貌都被後者比了下去。
《殷寶灩送花樓會》影射傅雷這事能瞞這麼久,是因為張愛玲故意修改了形象。傅雷身材高瘦,她就把羅教授寫成“中等身量”;傅雷戴金屬圓框眼鏡,她就讓羅教授戴黑框眼鏡。
這不是一場公開的報復,她並不希望大眾產生聯想,只想當事人看了心裡有數。
不擔心被大眾猜到的細節,她還是按著真實樣板來寫。
比如描寫殷寶灩的外型:“貓臉圓中帶尖”、“有名的校花,就連在這教會學校裡,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以及她在浴室裡唱“我的太陽”,明明白白就是成家榴。
一些讓人跌碎眼鏡的故事情節,也是真實再現。
宋以朗發現,《大連日報》採訪過傅雷的小兒子傅敏。傅敏對往事並不迴避,更回憶說有段時期,成家榴不在身邊父親甚至沒法工作,母親就CALL成家榴來陪傅雷。
所以小說中,羅教授大吵大鬧時女傭就急CALL校花小三來安撫的情節,確實是在傅雷家中發生過的。
只不過打電話的不是女傭,而是傅雷太太本人。
傅雷的大兒子傅聰也承認:父親和成家榴曾經“一起熱到愛到死去活來”。
佐證這段婚外情的,還有朱梅馥自己寫給兒子傅聰的一封信。
信中說,她也想過一走了之。但當時傅聰和傅敏一個五歲一個兩歲,為了孩子,她還是委曲求全忍了下來。
既然當時傅聰五歲傅敏兩歲,小說中太太懷孕三個月時被打,應該並非對應現實。但朱梅馥也在信裡透露過:“婚後因為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總難免。”
所以小說裡羅教授拍檯拍凳大吵,婚外情期間對妻子越來越不耐煩,估計當時傅雷家中也確實如此。甚至動手砸墨水瓶、手臂帶到妻子這種事,也頗有可能在現實中發生過。
七十年代,成家榴和傅敏曾在香港相見,她又唸叨:“你爸爸很愛我,但是你媽媽人實在太好了,所以我只好退出。”
《殷寶灩送花樓會》裡寫的卻是,問她為何不讓對方離婚跟自己結婚,女主先說孩子無辜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後終於被逼問出真話:“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這話不好聽,但很可能更接近真實。
傅雷的相貌談不上英俊,卻能吸引校花愛上他,可見情場上男人的才華和女人的顏值一樣是硬通貨。但才子往往只適合戀愛,真跟他們結婚,恐怕絕大多數女人都消受不起。
就連曾和傅雷“熱到愛到死去活來”的校花小三,也知道只有朱梅馥這樣的“活菩薩”,才能以無限的忍耐和犧牲奉獻,包容和成就傅雷這樣的才子。
——我是晚來父愛的分割線——
可能有些童鞋會說:八八,我們當然知道才子風流。問題是傅雷並不像那種才子啊。
《傅雷家書》中的他,不是嚴於律己追求完美、真理至上道德至上的嗎?而且對兒子充滿父愛無微不至,難道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嗎?
真理道德藝術高於一切,錚錚鐵骨嫉惡如仇,這確實是傅雷,他沒有裝,一輩子說到做到。只不過約束男人的道德,向來跟女人不一樣。
傅雷的童年很苦。他父親被冤死在獄中,弟妹們也先後夭折。寡母對他痛下狠手逼著上進,表現略不滿意,懲罰手段包括用蠟燭油燙、威脅扔河裡,捆起來吊在父親牌位前等。
最後這個懲罰措施,暗示了中國傳統社會對男人的教育和期望:要對得起父親祖宗,對得起民族國家,甚至親戚朋友等等,唯獨不包括對得起妻子。
《傅雷家書》中,傅雷本人1954年1月給兒子傅聰寫的一封信裡,就坦承:
“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麼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裡,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
一輩子極度嚴苛地鞭策自己,保持像清教徒般對靈魂和真理的追求,這非常高尚讓人敬佩,但也是反人性的。所以必然會有一個釋壓的出口。
傅雷21歲出國留學,走之前家裡就給他定下了和朱梅馥的親事。留學期間他跟一個法國姑娘戀愛,一衝動就寫信回家退婚,讓畫家劉海粟代寄。
不久後,傅雷發現自己只是法國姑娘的備胎。他又是鬧自殺,又是懊悔退婚。這時劉海粟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他沒有寄出。於是傅雷畢業回國後,立刻和朱梅馥結婚。
婚後,朱梅馥1934年生下了傅聰,1936年底懷上了傅敏。就在她懷著二胎的時候,傅雷做了一段時間的“中央古物保管專門委員會洛陽辦事處主任”,期間結識了一名豫劇女演員。
傅雷寫信給好友劉抗,說要傾訴一個confidence(秘密),請他讀讀自己寫的一首情詩《汴梁的姑娘》。還要寄照片給他看,“你將不相信在中原有這樣嬌豔的人兒”。
他接著寫道:“不用擔心,我的朋友,這決沒有不幸的後果。我太愛梅馥了,決無什麼危險。感謝Madeleine,讓我度過了青春的最大難關,如今不過是喝酒一般尋求麻醉罷了!”
這並不違反傳統男性的道德準則,要知道自古以來中國文人流連青樓,都是當成佳話傳頌的。
但傅雷自以為經過法國姑娘那次,就像出過水痘後終身免疫,得意於學會了不動感情的逢場作戲。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於是後來又有了成家榴那次動了真感情的出軌,那也是傅雷婚姻和人生遭遇的最大危機。
傅雷很幸運,假如他娶的不是朱梅馥,難以想象他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楊絳曾說,朱梅馥集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女主人、能幹的主婦等諸多責任於一身,如果沒有她,傅雷的成績起碼要打三到四成折扣。
朱梅馥每天上午做家務,下午給傅雷做秘書,她為他謄抄每一篇文稿,製作大量的書籍和資料卡片,讓他做研究和翻譯時一切井井有條、工作效率很高。
承擔了這麼多,她還要忍受他的暴躁、他的出軌,以及他對孩子們在童年時近乎虐待的教導。除了動不動暴打,他還曾把兒子綁在門口,讓左鄰右舍都看到他不聽話。
說實話,傅雷在婚姻和家庭中的很多行為,足夠在《致命女人》裡被一槍斃命了。
但朱梅馥還是選擇原諒他。
即使如此,八八也沒法給朱梅馥簡單地貼上原諒教大奶的標籤,除了她所處的年代畢竟跟現在不同,也因為她對傅雷是真愛。
她和傅雷是青梅竹馬,對他的原生家庭和成長環境,有足夠的瞭解和憐惜;對他的勤奮和才華,又有迷妹式的崇拜和愛護。
朱梅馥的原諒和忍受,後來也算有了回報。傅雷年紀大了火氣消了,感情上也不再搖擺了,加上良心上的反省,開始懂得妻子的可貴,對她越來越體貼愛護。
後來傅雷給兒子的信中,諄諄教導說對終身伴侶不要苛求,要知道做藝術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難,先學會相互寬容諒解尊重。
這是至理名言,也是他發自肺腑的真心話,但卻是他犯過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之後,才有的領悟。
寫《傅雷家書》時,曾經暴戾的父親也早已變成了慈父。
寫給兒子的信中,他對自己的罪過和錯誤一再表示悔恨。信中無微不至的關愛,既有四十歲之後才生出的父愛(傅雷自己說的),其實也帶有贖罪的成分。
他也表示,罪過和錯誤已經犯下,再怎麼彌補自贖,都不能洗刷。
看《傅雷家書》以為他是完美丈夫和爸爸的,知道這背後真相會覺得幻滅吧。不過傅雷並沒有隱瞞偽裝,這是他私下寫的家信,並沒有想到後來會出版公開。
八八也沒法把傅雷和朱梅馥這對夫妻,簡單標籤化為老了玩不動了就會回家的渣男,和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聖母。
因為他們知道那是不對的,雖然自己犯錯但沒有樹立不好的榜樣,而是以正確的婚姻之道教導孩子;也因為婚姻之外,他們有太多讓人肅然起敬的品質
十年浩劫中,在四天三夜的屈辱和折磨後,傅雷和朱梅馥決定一起自殺。
在這樣的時候,他們寫下遺書時還把自己的火葬費、房租、給保姆的過渡生活費一一準備好,道歉給託付的人添麻煩,自殺前還在地板上鋪上厚厚的棉胎,以免吵到鄰居。
他是真的剛烈高潔寧折不彎;她也不是軟弱的聖母,而是真的愛他,愛到明明自己怎麼都能忍(兒子傅聰語),因為他不能忍,就陪他一起走。
人性是複雜的,婚姻是複雜的。
我國向來有為尊者諱的傳統,只說傑出者光輝燦爛的一面。以至於私密一面露出時,常讓人大吃一驚。其實,優點再多也必然有缺點,這才是完整的人性。
人們常把高山仰止的名人當成偶像。假如只是遠遠膜拜的榜樣,那隻知道他的光輝一面就夠了;
假如把他當成男友或老公標準,就得對人性多些瞭解。越是從小把光宗耀祖成功立業這樣的“大”事作為使命的,越是容易把妻子家庭這樣的“小”事看作是可以犧牲的。
天地君親師,他樣樣都要對得起。他又不是超人,總得對不起個誰來舒緩這可怕的壓力吧?那麼很大概率,他對不起的就是另一半的你。
這就是本期《妹子瞭解男人手冊》的大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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