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故鄉的鳥啊》


汪曾祺《故鄉的鳥啊》

我每天醒在鳥聲裡。我從夢裡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裡,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衝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裡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什麼人處得來的,歡喜得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裡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裡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裡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儘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裡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裡那個銅瓶裡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菸,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什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裡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裡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裡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裡有這麼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裡看看,有什麼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裡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裡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彷彿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什麼,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什麼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那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做事時,它會無聲地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裡。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裡常供的仍是白的。為什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裡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彷彿姓夏。關於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僕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侷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什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裡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裡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裡泥曬乾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讚美第一朵花。荷葉上嘩啦嘩啦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裡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裡。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椽花蒂的黃色彷彿有點憂鬱,別的花是飄下,香椽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裡是什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著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裡是什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咚咚的滴回井裡。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裡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鬱。點一個紗燈,從家裡到園裡,又從園裡到家裡,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裡高,哪裡低,哪裡上階,哪裡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著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魆魆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裡有個"白鬍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裡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菸(我剛會抽菸),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寫於四十年代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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