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脫歐”的英國真的衰落了?

正式“脫歐”的英國真的衰落了?

倫敦時間1月31日晚11時,英國正式“脫歐”,結束其47年的歐盟成員國身份。從當晚11時起,英國與歐盟進入“脫歐”過渡期,英國失去歐盟成員國資格,但仍需遵守歐盟規則、繳納歐盟預算費用。按目前安排,過渡期至今年年底結束。其間,雙方將就未來貿易關係進行談判。英國“脫歐”後,歐盟還有27個成員國。

正式“脱欧”的英国真的衰落了?

1月31日晚,當11點的鐘聲響起時,倫敦議會廣場上爆發出一片歡呼聲,“脫歐”支持者們熱淚盈眶,唱起了《天佑女王》。《每日電訊報》視頻截圖。

在《英國:優雅衰落》作者桂濤看來,英國之所以仍保有相當的國際影響力,源於它為當代世界制定的規則和秩序,小到郵票的使用,大到國際語言的通行,英國文化與我們息息相關。作為新華社駐倫敦記者,桂濤從官方與民間雙重視角的觀察,走訪二十餘個英國城鎮,受訪者遍佈各行各業,收集大量一手材料,他試圖透過層層迷霧,站在新與舊的交點上,解讀“脫歐”背景下的英國,審視“脫歐”時代的權力、榮耀、秩序和現實。

01 英國衰落了嗎?

從來沒有一個海島像大不列顛島這樣攪動了人類近代史,從來沒有一種文明像英吉利文明這樣塑造了當今世界,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像英國這樣如此深刻地影響了中國。

在近代中國人的心目中,英國始終是個極其重要的參照物,正是在與它的一次次比對與碰撞中,中國所處的歷史方位和前進方向才逐漸清晰起來。

兩個多世紀前,乾隆皇帝與英使喬治·馬戛爾尼圍繞來使是否應按中國禮數跪拜叩頭髮生著名的“禮儀之爭”,亞歐大陸東西端的兩個文明在傲慢、偏見和誤解中完成了第一次碰撞。大清帝國的統治者繼續沉醉於世界中心、天朝上國的迷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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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戲劇表演。馬戛爾尼出使記事中的插圖。

一個多世紀前,英國人用堅船利炮敲開中國國門,古老的帝國從此被裹挾進世界現代化大潮。面臨“亡國滅種”危機的中國人從此揹負“百年恥辱”的十字架,“落後就要捱打”“國家富強,個人才有幸福”“西方列強亡我之心不死”成為最重要的民族集體記憶,至今影響中國的道路選擇和發展方式。

六十多年前,中國人喊出“趕英超美”的口號,提出鋼產量要在十五年內趕上英國。那時的大英帝國已是“日落西山”,高通脹、高福利、低增長的“英國病”即將發作,但“趕上英國”在中國人看來仍是成功的不二法門。在“趕英超美”的口號提出十幾年後,中國的鋼產量就正式超越英國,但對天堂的嚮往幾乎讓中國人墮入地獄。

二十多年前,中國政府收回香港主權,香港一百五十多年的英國管制告終,“日不落帝國”的殖民地體系壽終正寢。香港政權交接儀式上“米字旗”的落下和五星紅旗的升起,講述了此後東西方興衰的故事。

今天,中國的領導人成為英國王室金色馬車中的貴客,中英關係進入“黃金時代”;中國遊客蜂擁而至,探求這個“披頭士和博柏利”的國度;中國的富豪們買下了近四分之一的年產勞斯萊斯,投資商們一度買下倫敦天際線上幾乎所有地標建築;中國學生成為牛津和劍橋競相爭搶的“香餑餑”,兩校的國際學生中約有十分之一來自中國;媒體驚呼,曾經的老牌資本主義強國在崛起的東方新貴面前“搖尾乞憐”。“英國衰落”似乎成為“中國崛起”最好的確認與襯托。

英國衰落了嗎?這似乎已經不再是個需要討論的問題。我採訪過的幾乎所有英國人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相對於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在軍事力量、政治制度、經濟、思想等方面不再引領世界,它較之“日不落帝國”時代毫無疑問地衰落了。

02 “倫敦早已不是當年的倫敦了”

2018年的一份民調結果顯示,一半的英國人認為現在英國不如以前,相信“未來會更好”的人只有六分之一。年長的英國人會抱怨,要知道今天英國的處境,只要看看倫敦,“倫敦早已不是當年的倫敦了”。現在這座城市有15萬無家可歸者,這意味著每59個倫敦市民裡就有一個流浪漢。他們坐在街頭,在身前皺巴巴的紙片上用大寫字母拼出“無家可歸”或是“我並非吸毒者或酗酒者,只是個不幸者”,哀求路人施捨一根香菸或是幾枚硬幣,好吃頓熱的。一個聖誕節前的寒夜,我曾在號稱“倫敦肚臍眼”的皮卡迪利廣場目睹一個乞討者雙手捧著一個塑料交通錐當“喇叭”,對著來來往往、手拎購物袋的男女喊出分辨不清的歌曲。他坐在地上,嘴裡哈出白氣,一面米字旗披在厚厚的髒羽絨服外,就像一尊雕像,那景象讓人傷感難忘。

一次採訪中,我聽到中國某大城市的一位領導在訪英期間向倫敦的官員誇耀,說自己城市規劃中的新城地下管廊深度是倫敦金融城下管廊深度的兩倍,自己城市的大型機場建設項目在很短時間內就完成了拆遷工作(而倫敦希斯羅機場的擴建計劃已經拖了20年)。我想,這位中國領導要是知道倫敦現在有這麼多流浪漢,他一定會覺得倫敦的城市治理工作很不到位。在參觀倫敦博物館時,我看到他在1666年倫敦大火展區前長時間停步觀看,臉上滿是疑惑——倫敦為何要把一場曾燒掉大半個城市的大火放到博物館裡高調紀念?我曾就這個問題問過《倫敦傳》的作者、英國傳記作家彼得·阿克羅伊德。他簡潔地答道:“燒燬的總會重新立起,這就是紀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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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敦大火(Great Fire of London),發生於1666年9月2日~5日,是英國倫敦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火災,燒掉了許多建築物,包括聖保羅大教堂,但切斷了自1665年以來倫敦的鼠疫問題。

2018年2月26日,我結束國內休假,從北京飛回倫敦。中國與英國的形象被呈現在飛機上散發的中英文報紙裡:中國駐外記者的報道包括《英國年輕人住房擁有率急降》《英國種族不平等問題持續惡化》《英國脫歐談判陷入困局》;英國駐華記者的報道包括《春節出境遊成為中國人剛需》《中國很快將擁有匹敵西方的空中力量》等。那一程,飛機上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中國孩子在聊天打鬧,他們辦了無人陪伴業務,帶著家人的期望去英國讀寄宿學校。世界仍在享受著“衰落的英國”不斷留下的遺產:郵票、火車、青黴素、互聯網、標準時間、英語、議會民主制度、莎士比亞、沖水馬桶、賓利、阿加莎·克里斯蒂、007、唐頓莊園、哈利·波特……正是在那一年,在南加州大學的一份研究報告中英國超過美國,成為全世界軟實力最強的國家,報告的評分標準包括政府、文化、教育、全球參與度、企業和數字化及全球民意調查綜合評分。為何衰落的英國總是“垂而不死”,甚至總是開出讓人意外的“新枝”?

我曾採訪英國前副首相、自民黨原黨魁尼克·克萊格。我問他:“英國衰落了嗎?”他乾脆地回答:“毫無疑問。”但克萊格話鋒一轉:“英國正在‘優雅地衰落’,它仍在歐洲發揮重要作用,與美國保持著‘特殊關係’。”接下來,他開始批評“脫歐”,說它將讓英國陷入“‘二戰’以來最大的危機”,損害英國的國際影響力。

03 當下的英國正在“優雅衰落”

用“優雅衰落”形容當下的英國十分恰當。在博物館裡展示“家醜”而非發展成就、容忍“流浪人口”對城市的侵佔、大型建設項目因“釘子戶”而長期擱置、媒體以苛刻批評政府為榮為傲、政客談及國家的衰敗毫不避諱——按中國人的標準,這些哪裡是盛世光影和大國氣派?但你不得不承認,它們都透出這個“破落戶”的一絲優雅。

優雅是一種和諧,是對異端的容忍,是對速度的犧牲,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落寞,是“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淡然。當一個文明、一個帝國爬坡過坎、走向強大時,它展示出的一面常常是醜陋的、骯髒的、殘忍的、著急的、氣喘吁吁的、氣急敗壞的;當它江河日下、走向衰敗時,卻往往能表現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優雅、生趣和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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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脫歐:無理之戰》劇照。

從19世紀初的滑鐵盧戰役到20世紀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大英帝國的歷史橫跨整整一個世紀。史學界認為,在《凡爾賽條約》簽訂後,美國最終替代英國成為世界頭號強國,“歷史寫到了一個句點”。但英國人適應這個句點用了一百年,他們至今仍在不斷調試自己與歐洲、與外部世界的關係,“脫歐”就是最新的一次嘗試。可以想象,當一個民族在過去一百年裡聽到的總是它的文明正在衰落這樣的評論,它絕不可能不受影響。因此一些承諾讓英國“重新拿回屬於自己的權力”“重回光榮的過去”的政黨和政客在這幾年湧動的民粹浪潮中得勢,這就並不奇怪了。

我在2016年來到英國。那年夏天,51.89%的英國人在全民公決中投票要求退出歐盟,48.11%的英國人則要求留在這個英國已加入43年的政治經濟聯盟。這一歷史性的投票最終導致英國首相卡梅倫辭職、大選提前、政府更迭,也造成英國的分裂(不僅是“脫歐派”與“留歐派”之間的分裂,還有政府與議會之間、上院和下院之間、不同黨派和階層之間圍繞“是否脫歐”與“如何脫歐”議題的分裂,更有“脫歐”引發始終有獨立訴求的蘇格蘭、北愛爾蘭與威斯敏斯特之間的分裂),還引發了全世界對“‘歐洲一體化’與‘全球化’將向何處去?”的大討論。這場政治地震直到幾個月後才被另一場震級更大,但本質上起因相同的地震搶過風頭——唐納德·特朗普在大西洋那頭當選美國總統。

那一年對來英國搞時政報道的我而言是難熬的一年,也是幸運的一年。我要迅速瞭解英國的代議制民主程序、冗長複雜的“脫歐”談判程序,並通過與政見相左,但都同樣言之鑿鑿的採訪對象聊天,梳理出渺小個人選擇背後的歷史大邏輯。當我記錄在英國各地的見聞和思考時,我發現我十分幸運,能在英國選擇“脫歐”之際來到這裡。

04 為“脫歐”的英國做一個真實的歷史切片

“脫歐”公投像一把無情的“手術刀”,將英國的表皮瞬間切開,把深藏其下、最真實的繁複肌理與噴薄血脈呈現出來。生物學上有個說法叫“應激”,指的是當機體受到外界刺激時會引發自身各個系統最自然、最快速的反應,從而進行本能的調適與保護。

“脫歐”所帶來的刺激與衝擊恰恰引起英國最自然的應激反應,這反應是欣喜、是憤怒、是後悔、是無奈,它們就是最真實的“優雅衰落中的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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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各大報紙在脫歐日的頭條版面。

風雨園中聽風雨,夕陽影裡看夕陽。兩年多里,我跑了三十多個英國城市、鄉鎮,和各界人士交談。從牛津、劍橋、帝國理工的校長,到議會上下兩院的幾十名議員;從艦隊街的老記者,到創業的大學畢業生;從莎士比亞故鄉的鎮長,到“英國獨立黨”創始人;從撒切爾夫人的秘書,到“金磚”概念的發明者;從軍情五處的前負責人,到恐怖襲擊中的受害者;從二手書鎮上的“國王”,到“英國景德鎮”的制瓷人……我希望通過記錄他們的故事為今天衰落中的英國、為選擇“脫歐”的英國做一個真實的歷史切片,供大家調取觀看,也希望讀懂“英國的衰落”能為運籌“中國的崛起”帶來一點點思考。

這份書稿完成於一個戊戌年。如何評判自己、如何定位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係似乎是戊戌年永恆的主題:1778年乾隆帝准許西洋人進京效力;1838年道光帝支持林則徐禁菸,最終引發中英鴉片戰爭;1898年危機下的“戊戌變法”失敗,古老帝國被瓜分;1958年,村村點火,戶戶冒煙,無數醜陋無用的煤鋼混合物在“大躍進”中誕生;2018年是馬克思二百週年誕辰、世界金融危機開始第10年,也是中國改革開放40週年。這一年中國和世界又是怎樣相處的?

英國與中國有八個小時的時差,每天國人開始睡覺時,正是我開始觀察與記錄英國的時候。我的辦公桌前貼著一張嚴復的照片,一抬頭就能看見,他是個最不願昏睡的人,卻最終又不得不昏睡。約一百四十年前,嚴復作為清廷派出的留學生,在“東西半球交界”的英國格林尼治皇家海軍學院見證了西方器物與制度文明的強大,開始從制度層面及價值觀念上探尋西方富強的原因。

但嚴復在英國也經歷了資本主義導致的經濟危機,在對自由主義的渴求與尋求國家富強的夢想之間糾結掙扎,最終痛苦地認識到,在通向富強的道路中,威權主義是比自由主義更為有效、快捷的方式。他也開始逃避現實,最終昏睡在鴉片床上。我深信,今天每個中國知識分子身上都能看到嚴復的影子,希望我們今天在開眼看世界、看到優雅衰落的英國後,能有新的作為。

說明:

本文節選自《英國:優雅衰落》序言部分,較原文有刪節修改。

“新京報書評週刊”(ID:ibookreview)

文中內容不代表東亞評論觀點和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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