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陽春三月的一個週末,出門溜達回來,脖子和眼圈突然開始紅腫並且奇癢難耐。季節交替亙古不變的過敏橋段,困擾了我一個星期。整整一個星期,我彷彿成了春天的信使,走到哪裡都洋溢著冬去春來的歡喜。每次跟同事開會或者吃飯,都會先討論我一大一小的眼睛,從過敏原到止癢膏到飲食禁忌,簡直不亦樂乎。

過敏給生活帶來的不便不一而足,自己難受、容易嚇到別人、忌食辛辣每一樣都不好過,不過好在這些剝奪的都僅僅是感官上的愉悅,遠遠構不上對意志的考驗。還有一類不便是對精神愉悅的剝奪,那便是忌飲酒。不過,為了避免毛細血管的擴張加重皮膚過敏症狀,我算是忍疼割愛,把所有的愉悅都放下了。滴酒未進的半個月裡,戒酒的念頭偶爾會冒出來,但是這些念頭反而成了提高免疫力的疫苗,結果適得其反。

不酤酒戒

近些年不曾考慮過戒酒,主要是因為幾年前一次勸我爸戒酒的經歷。我在推杯換盞的時候斗膽說起過這個話題。勸一個喝了三十多年,只要不開車就雷打不動每天兩頓酒的人放下酒杯拿起保溫杯喝枸杞水,無異於天方夜譚。我本是無心一勸,哪知道他竟然脫口而出一句繞有深意的話,像是一場蓄謀已久又防衛過當的反擊。“沒有查出病來,是戒不掉的”,他話音未落,我便知無力反駁,於是只好默不作聲的喝了一杯,當作是對說出那句懵懂無知的勸誡的自我懲罰。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後來我在大酒鬼老舍名為《戒酒》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觀點,才意識到我那只有初中文憑的父親境界之高。他可能知道李白,但絕對沒讀過老舍,那完全是從生活中沉澱下來的智慧,儒的中庸、道的超然,躍然其中。對於酒齡大於我們年齡並且不出意外會一直大下去的人,每一句話都應當敬畏,值得用心體會。從那以後我們對戒酒就鮮有提及了,只是每年一定會有一次例行體檢,對肝功能也越來越關注,甚至會為這個任勞任怨的器官加項。若干年後,如果我也安然無恙且嗜酒如命,多少是受了這種邏輯的影響。

生命很頑強,身體很脆弱,喝酒這件事恰好遊離其間,玉露瓊漿,時而是毒藥,時而是解藥,與藥無關時,它就隱匿於生活之中成為最平淡無奇的部分。“平淡”和“不重要”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闢如空氣和水,於生命而言平淡至極,卻失之我命。如果某個事物已經和生活融為了一體,在失去的時候我們一定會覺知到它的重要,會感受到痛苦,酒正好扮演者這樣的角色。嬰兒斷奶,可不像佛祖的肉那樣說割就割。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飲酒是佛教的禁忌,可見其罪孽之深重。大乘佛教基本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五不飲酒。前四戒為性戒,即社會普遍承認且有法制約束的戒;而飲酒為遮戒,是佛教在社會法制上為皈依增加的一道初級門檻。不酤酒戒特殊在哪兒?通俗點講,就像是開學典禮上對沒有完成寒假作業的小明進行通報批評。雖然沒完成作業的學生有很多,但是小明一點都沒做,情節最為嚴重,就被放在了全校的大會上特殊照顧,而其他只有部分作業沒完成的學生可以散會後由班主任在班上批評。

心理學是有助於我們理解酒戒的,人類認知情緒行為意志都是腦的機制,偏偏酒的真正壞處不在於傷身,而在於傷腦。在佛教看來,清醒是第一要義。俗家凡夫戒不掉酒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腦本來就不太可靠”,戒酒屬於徒勞無功;二是因為佛修來世,顧同體而無薄厚,俗家凡夫更樂於接受講今生的道。

無用之美

對酒有這麼深的情感,開始於大學,特別是遇到了一幫志同道合的酒友之後,大學最劃時代的意義就由“天性解放”精確成了“酒精解禁”。我們在不越道德底線的前提下,藉著酒瘋,做過相當多丟人現眼的事情,而這些恰恰構成了學生時代最活色生香的記憶。後來我索性開始做起了飲酒心理學的研究,試圖讓我們的一些癖好更加名正言順一些,妄想大家念在馮特的面子上,能對我們少些責難,甚至另眼相看。但是,時運不濟,隨之而來的一腳踏空讓我們徹底明白,無用的酒與有用的科學就像兩個世代交惡的原始部落,流血仇殺,不共戴天。我們那些試圖證明這種飲料有用的舉動,如今看來真是愚不可及。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周國平在他的散文《閒適:享受生命本身》中有一段曠世脫俗的敘述,滿目風花雪月,卻又高雅到讓人窒息。他說“世上有味之事,包括詩,酒,哲學,愛情,往往無用,吟無用之詩,醉無用之酒,讀無用之書,鍾無用之情,終於成一無用之人,卻因此活得有滋有味”。一個把哲學和酒混為一談,而且還貼上“無用”標籤的哲學家,就像那些說無用的東西才美的美學家一樣抱誠守真,也像那些去研究人的血液酒精濃度達到一定程度之後看東西會變美的心理學家一樣可愛。優美的低於生活,他們的赤誠和志趣令人五體投地。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我曾是CCTV白酒廣告的忠實觀眾,即便是在中央打擊三公消費之前,這些宣傳片氾濫成災並且千篇一律的年代,也是百看不厭。比起近年來那些低智商、無下限、喊口號的符合各種營銷法則的廣告簡直天上人間。古典韻味的女主角,大量慢鏡頭的運用,世外桃源般的拍攝場地,乾淨明亮的濾鏡,靈動的配樂和旁白……更討喜的是,它們除了表現自己的美,其他什麼都不會做;而那些宣稱自己有“美”以外功效的廠商最終都落得了個半身不遂。於酒而言,美不是外延,也不是內涵,而是全部。它們是徹頭徹腦百無一用的典範,名落七情六慾之外,上不足以強筋健骨,下不足以充飢解渴,“三兩杯以養血”的論調在現代醫學的論文報告裡也莫衷一是。如果說中華名族是注重實際的民族,那麼酒應該成為民族美學中最傲然挺立的脊樑。詩難果腹養心肺,酒不解渴潤平生,一首詩,一杯酒,便象徵著我們夢寐以求的盛唐,而盛唐是割捨不掉的情結。

對影三人

說到酒便離不開朋友,老舍說這是酒最可愛的地方。酒和朋友相輔相成、互為因果,酒量和朋友數量也成正相關。從未有過舉杯小酌或是開懷暢飲的兩個人很難成為什麼朋友,即便成了,也不夠高級,更不夠單純。倒不是說不喝個爛醉如泥就毫無友誼可言,在醉這個狀態上,有些人閾限高到千杯不倒,有些人一口下肚就能夠酒酣耳熱忘頭白,這都無關緊要,只是如果完全缺少了這一味催化劑,友誼便始終得不到昇華。就好比月下獨處時,人和自己的影子,若干巴巴的四目相對,頂多算是月落孤倚,而一旦舉杯,就成了對影三人。兩種處境都能成詩,情感基調卻截然不同。我跟那些明顯或潛在喝不到一塊的人總是表現得不夠親近,又與能喝到一塊的人毫不遮掩的如膠似漆,想必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之所以說無酒的友誼不夠單純,是因為朋友這種存在,除了一起喝酒,別的用途越是豐富,越是有害無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果能保持無用而美就會相當珍貴,酒正好有這樣的魔力。日本當代著名的醫學家、百歲老人日野原重明先生說,“真正的朋友,就是希望你一切都好的人”,此可謂是處世交友的金石之言。而相伴著喝一點,各取所需,是最輕而易舉的操作。不因了什麼,也不為了什麼,不為物先,不為物後,只是各自獲得關於美的感受,俗遠人無累,淡泊自有得。

君子之交淡如水,酒與水不相交的部分,可以很淡,也可以很濁,這取決於我們怎麼喝。好多年前,在某個平淡無奇的場合,一個朋友曾經透露過自己的飲酒觀,讓我為之一振——“只要不是為了工作,喝酒就是幸福的”。不知道這是她的原創,還是道聽途說而來,是肺腑之言,還是對貪杯的開脫,這句話一直都被我奉為信條。我不擅長、更不推崇勸酒,認為那跟求人辦事一樣難以啟齒,但是有時候當我在飯桌上提起這句話時,一些滴酒不沾的人也會心領神會的點點頭,來表示對我那位朋友的贊同。

正如馬雲老師所言,“生意不是喝酒喝來的”,交易和工作雖然不可或缺,但是隻要與酒產生了瓜葛,就既踐踏了難能可貴的無用之美,又破壞了商業合作的理性。我一直慶幸自己處在一個與喝酒毫不相干的行業和工作崗位,不用陪客戶開心,也不用看領導臉色,更不用學那些醜態百出的敬酒技巧。工作用來養家餬口,酒用來淨化心靈,猶如井水不犯河水,這是提升職業幸福感需要掌握的技能。

大俠崇拜

武俠小說熱了幾十年,足以見得我們對俠義精神的推崇。武俠小說裡面的俠都是無酒不歡的。不管是氣蓋山河的喬幫主,還是逍遙自在的令狐沖;不管是亦正亦邪的黃藥師,還是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不管是放蕩不羈的陸小鳳,還是多愁善感的李尋歡,沒有一個不是喝酒的好手,而且酒量越好,武功越高。俠令人欽佩,在於他們幫很多人實現了內心想做又不太能夠做到的事情。畢竟擁有為國為民的凜然大義很難,練就橫掃千軍的蓋世神功很難,甚至坦蕩如砥的光明磊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氣方剛也不太容易。我們總是以喝酒來表達對大俠們價值觀的認同,找到與他們的共鳴,傳遞對他們所作所為的敬意和崇拜。喝著贊著,大俠也就成了我們自己。

戒酒: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相比之下,陰險小人就沒有這麼優厚的待遇了,作者不太願意給他們時間去賞無用之美、交無用之友,只給他們時間去為了慾望殫精竭慮。作者更不願意給小人酒喝,一是因為覺得那是暴殄天物,二來因為若酒亂了他們的心智,縝密籌劃的陰謀詭計一出紕漏,故事也不好開展。當然,萬不得已的時候作者也會慷慨的打賞給小人一些酒,不過那要麼是為了描寫小人別有用心、意圖不軌的情節需要,要麼暗示著大限將至、凶多吉少。

大俠只會抱怨酒不夠喝,只有小人才能在就這件事情上游刃有餘。他們都是超越小說而存在的,更不是某個特定時代獨有的產物。至於現實生活中是否也遵循著這樣的規律,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每個人心中都得有一個俠,來指引自己前行。

以上這是我對酒的三套心法,疫苗見效時,也意味著中毒不輕。聽之任之,順其自然吧,如果還能喝,那就繼續喝,如果戒不了,那就不戒了。

於2019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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